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古都 作者:川端康成 内容简介 《古都》收录川端康成经典小说《古都》与《名人》。 古都京都,被织锦商户收养的千重子出落成了美丽的少女。祇园节夜里,她遇到山村姑娘苗子,惊讶地得知两人是孪生姐妹。她们互相思念,却因身份悬殊无法相认。姐妹俩淡淡的哀愁,织入京都的四季美景 围棋高手秀哉名人隐退之前,决定以一场告别赛告别棋坛。年老病弱的名人与年轻的新棋王,旧的棋道艺术和新的胜败规则,一场划时代的棋赛在举世关注下拉开帷幕 古都 春花 千重子发现老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开了花。 “啊,今年又开花了。”千重子感受到春光的明媚。 在城里狭窄的院落里,这棵枫树可算是大树了。树干比千重子的腰围还粗。当然,它那粗老的树皮、长满青苔的树干,怎能比得上千重子娇嫩的身躯…… 枫树的树干在千重子腰间一般高的地方,稍向右倾;在比千重子的头部还高的地方,向右倾斜得更厉害了。枝丫从倾斜的地方伸展开去,占据了整个庭院。它那长长的枝梢,也许是负荷太重,有点下垂了。 在树干弯曲的下方,有两个小洞,紫花地丁就分别寄生在那儿,并且每到春天就开花。打千重子懂事的时候起,那树上就有两株紫花地丁了。 上边那株和下边这株相距约莫一尺。妙龄的千重子不免想道:“上边和下边的紫花地丁彼此会不会相见,会不会相识呢?”她所想的紫花地丁“相见”和“相识”是什么意思呢? 紫花地丁每到春天就开花,一般开三朵,最多五朵。尽管如此,每年春天它都要在树上这个小洞里抽芽开花。千重子时而在廊道上眺望,时而在树根旁仰视,不时被树上那株紫花地丁的生命打动,或者勾起孤单的伤感情绪。 “在这种地方寄生,并且活下去……” 来店铺的客人们虽很欣赏枫树的奇姿雄态,却很少有人注意树上还开着紫花地丁。那长着老树瘤子的粗干,直到高处都长满了青苔,更增添了它的威武和雅致。而寄生在上面的小小的紫花地丁,自然就不显眼了。 但是,蝴蝶却认识它。当千重子发现紫花地丁开花时,在院子里低低飞舞的成群小白蝴蝶,从枫树干飞到了紫花地丁附近。枫树正抽出微红的小嫩芽,蝶群在那上面翩翩飘舞,白色点点,衬得实在美极了。两株紫花地丁的叶子和花朵,都在枫树树干新长的青苔上,投下了隐隐的影子。 这是浮云朵朵、风和日丽的一天。 千重子坐在走廊上,望着枫树干上的紫花地丁,直到白蝶群飘去。她真想对花儿悄悄说上一句:“今年也在这种地方开出了花,多美丽啊。” 在紫花地丁的下面、枫树的根旁,竖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灯笼。记得有一回,千重子的父亲告诉她,灯笼脚上雕刻的立像是基督。 “那不是马利亚吗?”当时千重子问道,“有一个很像北野天神的大像呀。” “这是基督。”父亲干脆地说,“没抱婴儿嘛。” “哦,真的呢……”千重子点了点头,接着又问,“我们的祖先里有基督教徒吗?” “没有。这灯笼大概是花匠或石匠拿来安放在这里的,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这个雕有基督像的灯笼,可能是当年禁止基督教的时候制造的。由于石头的质量粗糙、不坚实,浮雕像又经过几百年风吹雨打,只有头部、身体和脚的形状依稀可辨。可能原来就是一尊简单的雕像吧。雕像的袖子很长,几乎拖到衣服的下摆,好像是合着掌,只有胳膊周围显得比较粗。形象模糊不清。然而,看上去与佛像或地藏菩萨像完全不同。 这尊基督雕像的灯笼,不知道是从前的信仰象征呢,还是旧时异国的装饰,如今只因古老,才被安置在千重子家庭院里那棵老枫树根旁。每逢客人看到它,父亲就说:“这是基督像。”不过,来谈生意的客人中,很少有人注意到大枫树下还有这么个古老的灯笼。人们纵然注意到了,也会觉得在院子里摆设一两个石灯笼是很自然的,不去理睬它。 千重子把凝望着树上紫花地丁的目光移到下方,直勾勾地盯着基督像。她虽然没有念过教会学校,但喜欢英语,常常进出教堂,也读读《圣经》新约和旧约。可是要给这个古老的灯笼献把花束,或点根蜡烛,她就觉得不合适。因为灯笼上哪儿也没有雕上十字架。 基督像上的紫花地丁,倒是令人感到很像马利亚的心。千重子又把视线从灯笼移到紫花地丁上——忽然,她想起了饲养在古丹波壶里的金钟儿。 千重子开始饲养金钟儿,约莫在四五年前,是在她发现老枫树上寄生的紫花地丁很久以后的事。当时她在高中同学的起居室里,听见金钟儿鸣叫不停,便要了几只回家饲养。 “在壶里太可怜啦。”千重子说。可是同学却回答说:总比养在笼子里让它白白死去好。据说有的寺庙养了很多,出卖虫卵。可见还有不少爱好者呢。 千重子饲养的金钟儿,现在增加了很多,已经发展到两个古丹波壶了。每年照例从七月一日左右开始孵出幼虫,约莫在八月中旬就会鸣叫。 但是,它们是在又窄又暗的壶里出生、鸣叫、产卵,然后死去。尽管如此,它们还能传宗接代地生存下去。这比起养在笼中只能活短暂的一代就绝种,不是好得多吗?这是不折不扣地在壶中度过的一生。可谓壶中别有天地啊! 千重子也知道,从前中国有个故事,叫作“壶中别有天地”。说的是壶中有琼楼玉宇,到处是美酒和山珍。壶中也就是脱离凡界的另一个世界的仙境。这是许多仙人传说中的一个故事。 当然,金钟儿并非厌弃世俗才进壶里的。纵然在壶里,恐怕它也不会知道是在其中。并且传宗接代地生存下去。 最使千重子感到吃惊的是,倘使不经常把别处的雄金钟儿放进壶里,只让同一个壶里的金钟儿自行繁殖,那么新生的幼虫就会变得瘦小体弱。那是反复近亲交配的缘故。为了避免这种情况,金钟儿爱好者都有交换雄金钟儿的习惯。 如今是春天,虽不是金钟儿鸣叫的秋天,而且在枫树树干的洞里,今年也开了紫花地丁,千重子想起壶中的金钟儿,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金钟儿是千重子放进壶里的,可是紫花地丁是怎样到如此狭窄的小天地来的呢?今年紫花地丁开花了,金钟儿想必也会出生、鸣叫的。 “这就是生命的自然规律吗?” 千重子把春风吹乱了的头发撩在一只耳朵边上,面向着紫花地丁和金钟儿寻思对比。 “那么,自己呢……” 在这自然界万物充满生机的春日里,千重子一个人观赏着这株小小的紫花地丁。 店铺那边传来准备开午饭的声响。 千重子要去梳妆打扮,因为约好去赏花的时间快到了。 原来是昨天水木真一给千重子来电话,邀她去平安神宫观赏樱花。据说真一的朋友——一个学生,在神宫入口担任半个月的检票工作,他告诉真一,现时樱花正盛开。 “是我叫他留心观察的,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确切的啦。”真一说着,浅浅一笑,笑得那样迷人。 “他会留意我们吗?”千重子问。 “他是个看门人,谁都得经过这道关卡才能进去呀。”真一又笑了几声,“不过,如果你不愿意这样,咱们就分别进去,在院里的樱花树下相会好了。好在那些花,即便是独自一个人,也是百看不厌。” “那么,你就一个人去看好啰。” “好是好,不过万一今晚来一场大雨,花全凋谢了,我可就不管了。” “我就看落花的景致呗。” “被雨打落的花都脏透了,还会有落花的景致吗?所谓落花……” “真坏呀!” “谁……” 千重子挑了一件不太显眼的和服穿上,出门去了。 平安神宫的“时代节”也是有名的。这座神官是为了纪念距今一千多年以前在京都建都的桓武天皇,于明治二十八年(一八九五年)营建的。神殿的历史不算太长。不过,据说神门和外殿是仿当年平安京的应天门和太极殿建造的。它右有橘木,左有樱树。昭和十三年还把迁都东京之前的孝明天皇的座像一并供奉在这里。很多人就在此地举行神前婚礼。 更令人神往的是装饰着神苑的一簇簇红色垂樱。如今的确称得上除了这儿的花朵,再没有什么可以代表京都之春的了。 千重子一走进神苑入口,一片盛开的红色垂樱便映入眼帘,仿佛连心里也开满了花似的。“啊!今年又赶上京都之春了。”她赞叹了一声,就一直伫立在那儿观赏。 但是,真一在哪里等着呢?或是还没有来?千重子打算找到了真一,再去赏花。她从花木丛中走了出来。 真一躺在这些垂樱下的草坪上。他双手交抱着放在后脑勺下面,闭上了眼睛。 千重子没想到真一会躺在那儿。实在讨厌。在等候年轻的姑娘,却居然这样躺着。与其说他太不懂礼貌,使自己受到了侮辱,不如说自己讨厌真一那副睡相。在千重子的生活环境里,她看不惯男人躺倒的姿态。 也许真一常在大学校园的草坪上与同学曲肱为枕,仰脸躺着谈笑惯了,现在这样躺着不过是平日的姿态罢了。 再说,真一身旁有四五个老太婆,她们一边打开多层方木盒,一边闲聊天。也许真一是对这些老太婆感到亲切,起先是挨着她们坐,后来才躺下的吧。 这么一想,千重子不由得要发笑,可自己的脸反倒飞起了一片红晕。她只是站着,没把真一叫醒。而且还想离开真一……千重子的确从未见过男人的睡姿。 真一穿着整洁的学生服,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的。合上睫毛,活像个少年。然而,千重子没有正面瞅他一眼。 “千重子!”真一喊了一声,站起来。千重子忽然不高兴了。 “在这种地方睡觉,不难为情吗?过路人都瞅着哪。” “我没睡着,你一来我就知道。” “真坏!” “我不叫你,你打算怎么办?” “看到我来才装睡的吧?” “想到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姑娘走来,我就不由得有点哀伤。头也有点痛……” “我?我幸福?” “……” “你头痛?” “不,已经好了。” “脸色不怎么好嘛。” “不,已经没什么了。” “真像一把宝刀呀!” 真一偶尔听别人说过他的脸像一把宝刀,可是从千重子嘴里听到,这还是头一次。 真一被人这么形容的时候,心里洋溢着一股激情。 “这把宝刀是不伤人的。何况又是在樱花树下呢。”真一说着,笑了起来。 千重子爬上斜坡,向回廊的入口处折回去。真一也离开草坪,跟着走过去。 “真想把所有的花都看遍呀。”千重子说。 他们一来到西边回廊的入口处,映入眼帘的便是红色垂樱,马上使人感觉到春天的景色。这才是真正的春天!连低垂的细长枝梢上,都成簇成簇地开满了红色八重樱。像这样的花丛,与其说是花儿开在树上,不如说是花儿铺满了枝头。 “这一带的花儿,我最喜欢这种啦。” 千重子说着,把真一引到回廊另一个拐弯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樱树,枝丫凌空伸张着。真一也站在旁边,望着那棵樱树。 “仔细一看,它确实是女性化呀。”真一说,“不论是垂下的细枝,还是花儿,都使人感到十分温柔和丰盈……” 而且八重樱的红花仿佛还稍带点紫色。 “我过去从没想到樱花竟然会这般女性化,无论是它的色彩风韵,还是它的娇媚润泽。”真一又说。 他们两人离开这棵樱树,向池子那边走去。马路边上有张折凳,上面铺着绯红色毡子。游客坐在上面品茶。 “千重子!千重子!”有人在喊。 身穿长袖衣服的真砂子,从坐落在微暗的树丛中的澄心亭茶室走下来。 “千重子,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累了,刚才帮师傅伺候茶席来着。” “我这身装束,顶多只能帮忙洗洗茶具。”千重子说。 “没关系,洗洗茶具也……真的,来不来嘛。” “我还有朋友呢……” 真砂子这才发现真一,便咬着千重子的耳朵轻声地问: “是未婚夫?” 千重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好朋友?” 千重子还是摇摇头。 真一转过身子,走开了。 “喏,一起进茶室喝喝茶不好吗……现在位子正空着呢。”真砂子劝道。 千重子婉谢了,她追上真一,说: “我那位茶道朋友长得标致吧?” “当然标致。” “哎呀,人家会听见的啊。” 千重子向站在那儿目送他们的真砂子行了个注目礼,以示告别。 穿过茶室下面的小道,就是水池。池畔的菖蒲叶悠悠嫩绿,挺拔多姿。睡莲的叶子也漂浮在水面上。 这个池子周围,栽有樱树。 千重子和真一绕过池子,踏上一条昏暗的林荫小道。嫩叶的清香和湿土的芬芳扑鼻而来。那条林荫小道很短。眼前展现一座明亮的庭园,这里的水池比方才的水池还大。池边的红色垂樱倒映在水中,凄美无比。外国游客把樱树摄入了镜头。 然而,水池对岸的树丛中,马醉木也腼腆地开着白花。千重子想起奈良来了。那里有许多松树,虽未成材,却也千姿百态。倘使没有樱花,那劲松的翠绿倒也引人人胜。不,就是现在,松木的蓊郁青翠和池子的悠悠绿水,也能把垂樱的簇簇红花,衬得更加鲜艳夺目。 真一领头踏上了池子的踏石。这叫作“涉水”。这是一种圆踏石,就像把华表切断排列起来似的。千重子踏上去,有时还得稍稍撩起和服的下摆。 真一回过头来说: “我背你过去。” “不妨试试,我佩服你。” 当然,这些踏石连老太婆都走得过去。 踏石边上也漂浮着睡莲的叶子。靠近对岸,踏石周围的水面倒映着小松树的影子。 “这种踏石的排法,也富于幻想吧?”真一说。 “日本的庭园不都是富于幻想的吗?这就如同人们对醍醐寺庭园里的桧叶金发藓总爱嚷嚷什么富于幻想呀,富于幻想的,反而令人讨厌……” “是吗?那种桧叶金发藓的确是富于幻想嘛。醍醐寺的五重塔已经修好,正在举行落成典礼呢。咱们去看看吧。” “醍醐寺的塔也是模仿新金阁寺建造的吗?” “一定是焕然一新了吧。不过,塔没被烧掉……是按原来的模样拆掉重建的。落成典礼正好赶上樱花盛开时节,一定会招来许多人的。” “要论赏花,就得数这里的红色垂樱,此外再没什么地方可看的了。” 不一会儿,两人走完了最后几块踏石。 走完那排踏石,岸边松树林立,转眼间来到了桥殿。这里的正式名字叫“泰平阁”,这座桥令人联想到“殿”的样子。桥两侧有矮靠背折椅,人们坐在这里憩息,可以越过水池眺望庭园的景色。不,当然应该说这是有水池的庭园。 坐着憩息的人们,有的在喝饮料,有的在吃东西,也有小孩子在桥正中跑来跑去。 “真一,真一,这儿……”千重子首先坐下,用右手按在凳上,给真一占了一个位子。 “我站着就行。”真一说,“蹲在你脚下也……” “这又何必呢。”千重子陡地站起来,让真一坐下,“我买鲤鱼饵食去,就来。” 千重子折回来,把饵食扔到池子里,鲤鱼便成群簇拥上来,有的还把身子挺出水面。微波一圈套一圈地扩展开来。樱树和松树的倒影也在波面微微摇荡。 千重子说了声“给你吧”,就把剩下的饵食给了真一。真一默不作声。 “现在还头痛吗?” “不了。” 两人在那儿坐了好一阵子,真一定睛凝望着水面。 “在想什么呢?”千重子问道。 “啊,怎么说呢。总会有什么也不想的幸福时刻吧。” “在樱花盛开的日子里……” “不。在幸福的小姐身边……这幸福感染了我,青春似火啊。” “我幸福吗?……”千重子又问了一遍,眼光里忽地露出了忧愁的神色。她低着头,看上去只不过像是一泓池水映人眼帘罢了。 千重子站了起来。 “桥那边有我喜欢的樱花。” “喏,那棵树从这儿也可以看见。” 那边的红色垂樱美丽极了。它也是有名的樱树。枝丫下垂,像垂柳一般,并且伸张开去。千重子走到樱树荫下,微风轻轻地吹拂过来,花儿飘落在她的脚边和肩上。 花朵稀稀疏疏地飘落在樱花树下,有的还漂浮在池子的水面上。不过,大概也只有七八瓣的光景…… 低垂的枝丫尽管有竹竿支撑着,但有些纤细的花枝,枝梢仍然快垂到地面上了。 透过红色八重樱纷垂的枝丫间的缝隙,可以望见池子对岸东边树丛上方那苍翠的山峦。 “那是东山的支脉吧?”真一说。 “那是大文字山。”千重子回答。 “哦,是大文字山吗?怎么显得那么高?” “也许是从花丛中看去的缘故吧。” 说这话的千重子,自己也站在花丛中。 两人都依依不忍离去。 这樱树周围铺着粗粗的白沙,沙地右首是一片松林,在这庭园里可算是挺拔的了,显得格外美。然后,他们来到了神苑的出口。 走出应天门,千重子说: “真想到清水寺去看看啊。” “清水寺?”真一那副神态好像是说,这地方多么一般啊。 “我想从清水寺鸟瞰京城的暮景,想看看日落时的西山天色。”千重子重复了几遍,真一只好答应了。 “好,那就去吧。” “步行去吗?” 路程很远。但是他们俩躲开电车道,从南禅寺那边绕远路走,穿越知恩院后面,通过圆山公园,踏着幽雅的小路,来到清水寺跟前。这时候,恰好天空披上了一层春天的晚霞。 参观清水寺舞台的人,只剩下寥寥三四个女学生,都难以看清她们的脸了。 这正是千重子兴致勃勃的时候。幽暗的大雄宝殿已经点上了明灯。千重子没在正殿的舞台上停步,径直走过去。经过阿弥陀堂前,一直走到了后院。 后院也有一个面临悬崖绝壁的“舞台”。这舞台狭窄而小巧。但是,舞台是西向。向着京都城,向着西山。 城里华灯初上,而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霞光。 千重子倚在舞台的波形栏杆上,远眺西山,仿佛忘却了陪伴着她的真一。真一走到了她的身旁。 “真一,我是个弃儿哩!”千重子突然冒出了一句。 “弃儿?……” “嗯,是弃儿。” 真一迷惑不解,“弃儿”这句话的真正含意是什么呢? “弃儿?”真一喃喃自语,“千重子,你也会觉得你自己是弃儿吗?要是千重子是弃儿,我这号人也是弃儿啦,精神上的……也许凡人都是弃儿,因为出生仿佛就是上帝把你遗弃到这个人世间来嘛。” 真一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的侧脸,脸上若有若无地染上了霞彩,恐怕这就是春天给人的一点淡淡的忧愁。 “所以,人就像是上帝的孩子,先遗弃再来拯救……”真一说。 然而,千重子似乎没有听进去,她只顾俯瞰灯光璀璨的京都城,没有回头瞧真一一眼。 真一感到千重子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哀愁,他正要把手搭在她肩上,千重子却躲闪开了。 “请别碰我这个弃儿。” “我说过,人都是上帝的孩子,都是弃儿嘛……”真一稍稍加强语气说。 “别说得那么玄妙啦。我不是上帝的弃儿,而是被生身父母遗弃的孩儿。” “……” “是被扔在店铺红格子门前的弃儿吧?” “瞎说!” “是真的。这种事告诉你也无济于事,不过……” “……” “我呀,从清水寺这儿眺望京都苍茫的暮色,不由得想到:我真的是在京都出生的吗?” “瞧你都说些什么呀,你的脑筋有点怪呢……” “这种事干吗要骗你。” “你不是批发商宠爱的独生女吗?独生女是富于幻想的。” “敢情我是受到宠爱的。现在就是弃儿也不碍事……” “有什么证据说你是弃儿?” “证据?店铺的红格子门就是证据。古老的格子门对我最了解不过了。”千重子的声音越发迷人了,“记得我刚上中学的时候,妈妈把我找去告诉我:‘千重子,你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们抢到了一个招人喜欢的婴儿,就一溜烟似的坐车逃跑了。’可是,抢婴儿的地点,爸妈有时不经心,说法不一致。一个说是在赏夜樱的祇园里,一个则说是在鸭川河滩上……他们准是觉得说我是被扔在店铺门前的弃儿,太可怜了,所以才编出这一套……” “噢?那么,你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谁吗?” “养父母既然那么疼爱我,我就不想找生身父母了。他们大概早已成了仇野附近无人凭吊的游魂了吧,石碑都已经破旧不堪……” 春天,西山柔和的暮色,几乎把京都的半边天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 真一不信千重子是个弃儿,更无法相信她是捡来的。千重子的家坐落在古老的批发商店街,只需在附近一打听,很快就能了解底细。可是,真一眼下压根儿就不想去调查。他有点迷惑,很想了解千重子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作这番表白。 然而,邀真一来清水寺,难道就是为了作这番表白?千重子的声音比往常更加纯真、清朗,里面蕴藏着一股美好而坚强的力量,仿佛不像是对真一倾诉自己的衷肠。 无疑,千重子隐隐约约觉察到真一在爱她。她的告白,也许是为了让自己爱着的人了解自己的身世。可是真一却听不出来。相反,他感到她的话音里有拒绝他的爱的含意。纵然“弃儿”这话出自千重子的编造也罢…… 真一曾在平安神宫再三说千重子很“幸福”,但愿她的告白是对这话的抗议,因此他试探说: “你知道自己是弃儿,感到寂寞吗?伤心吗?” “不,丝毫不寂寞,也不悲伤。” “……” “我要求上大学时,我父亲说:一个要继承家业的女孩子家上什么大学。上了大学,反而碍事。倒不如多关心点买卖。只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有点……” “是害怕吗?” “是害怕。” “是对父母绝对服从吗?” “嗯,绝对服从。” “在婚姻问题上也是绝对服从?” “嗯,现在我是打算绝对服从的。”千重子毫不犹疑地回答了。 “你没有自己的……自己的感情吗?”真一问。 “有,太多了,有点不好办……” “你想把它压抑,把它抹杀?” “不,不想抹杀。” “你总是绕着弯说。”真一微微一笑,声音却有些颤抖,他把上身探出波形栏杆,想要偷看一眼千重子的脸。“真想看看你这谜一般的弃儿的脸啊!” “已经天黑了。” 千重子这才第一次回头来看真一。她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真可怕……” 千重子把视线落在大雄宝殿的屋顶上。她仿佛感到那用厚扁柏树皮葺的屋顶以沉重而阴暗的气势逼将过来,有点使人害怕。 [1]旧地名,今京都府及兵库县的一部分,盛产陶瓷。[2]京都平安神宫从1895年开始,每年10月22日举行的游神节,展示自平安时代至明治维新各个时期的风俗变迁。[3]京都嵯峨爱宕山麓的墓地。 古都 尼姑庵与格子门 千重子的父亲佐田太吉郎在三四天以前就躲到坐落在嵯峨山中的尼姑庵里。 虽说是尼姑庵,可是庵主已年过六十五了。在古都,这小小的尼姑庵也自有它的掌故。但庵门掩没在竹林中,看不见了。这庵几乎与观光游览无缘,显得冷冷清清的,顶多有间厢房供偶尔举办茶道会使用,而且也不是什么有名的茶室。庵主经常外出教人插花。 佐田太吉郎租了一间尼姑庵的房子,现在他大概对这个尼姑庵的生活也习惯了吧。 佐田的店铺好歹是中京的一家绸缎批发店。周围的店铺大都改为股份公司了。佐田的店铺也跟它们一样,形式上是家股份公司。太吉郎当然是担任经理,不过买卖都由掌柜(如今改为专务或常务)掌管。但是,现在多少还保留着昔日店铺的老规矩。 太吉郎打年轻时起就有名士气质,而且比较孤僻。他完全没有要举办个人染织作品展览的雄心。就算举办了,在那个时候,恐怕也会过于新奇而难以卖出去。 太吉郎的父亲太吉兵卫,生前常常偷偷观察太吉郎作画。太吉郎没有像公司内的图案专家或公司外的画家那样画些时兴的花样。所以,当太吉兵卫知道太吉郎没有天才,难以进步,并想借助麻药的魔力绘出奇怪的友禅画稿时,他马上把太吉郎送进了医院。 到了太吉郎这一代,他家的花样画稿就变得平淡无奇了。太吉郎为此十分悲伤。他为了得到一些构图的灵感,经常独自躲进嵯峨的尼姑庵里深居简出。 战争结束之后,和服的花样也有显著的变化。他想起当年借助麻药绘出来的奇怪花样,拿到今天来看,或许干脆成了标新立异的抽象派了。然而,太吉郎如今也年过半百了。 “大胆采用古典的格调算了。”太吉郎有时这么嘀咕。当年的各种优秀作品,又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古代的织锦和古代的衣裳花色,也都进入了他的脑海。当然,他经常到京都的名园或山野漫步,作些和服花样的写生。 女儿千重子中午时分来了。 “爸爸,你吃森嘉的烫豆腐吗?我买来了。” “哦,好极了……吃森嘉豆腐,我固然高兴;可千重子来了,我更高兴啊!待到傍晚,好让爸爸松松脑筋,构思一幅精彩的图案好不好……” 绸缎批发店的老板是没有必要画画稿的,这样做反而会影响买卖。 然而,太吉郎有时就在店里放置基督像灯笼的中院靠近客厅那头的窗边,摆上一张桌子,一坐就大半天。在桌子后面的两个古色古香的桐木衣橱里,装着中国和日本的古代织锦。衣橱旁边的书箱,则放满各地的织锦图案。 后面的仓库楼上,原封不动地保存着相当多的能乐戏装和贵妇礼服等。还有不少南洋各地的印花丝绸。 此外,也有太吉郎的父辈或祖辈收集保存下来的东西,可是每当举办织锦展览,希望他提供展品时,他总是非常冷淡地加以谢绝:“遵照祖先的遗志,敝舍所藏,概不外借。”拒绝得非常生硬。 他们住的,是京都的老房子,要上厕所就得经过太吉郎桌旁那条狭窄的走廊。每当有人走过,他就皱起眉头。店铺那边一有点喧嚣,他就粗声大气地说:不能安静点吗?! 掌柜双手扶地向他报告说:“大阪来客人啦。” “买不买算得了什么,批发商有的是!” “可是,他是咱们的老主顾……” “绸缎是用眼睛来选购的,光凭嘴巴买货,不正说明没有眼力吗?商人嘛,看一眼就识货了,尽管我们的廉价货多。” “是。” 太吉郎的桌旁放着坐垫,坐垫底下铺着带有异国典故的地毯。在太吉郎四周还挂着用南洋名贵印花丝绸做的帷幔。这是千重子出的主意,帷幔对减轻来自店铺的嘈杂声多少有点作用。千重子经常更换这些帷幔。每次更换,父亲都感激千重子的体贴,并把这些丝绸的掌故告诉她,诸如这是爪哇的产品,那是伊朗的产品,或这是什么年代,那是什么图案等。这种详细的解说,千重子也有些地方听不懂。 “做袋子太可惜,剪开用作茶道的小绸巾又嫌太大,要是做腰带,大概可以做几条吧。”千重子有一回把帷幔环视了一圈,这么说道。 “拿剪刀来……”太吉郎说。 父亲接过剪刀,就手把帷幔剪开,真不愧是名师巧手。 “用这个做你的腰带不错吧?” 千重子大吃一惊,眼睛湿润了。 “爸爸,不行吧?” “没关系,没关系,你系上这种印花腰带,说不定我还会想出更好的图案来呢。” 千重子去嵯峨尼姑庵,系的就是这条腰带。 太吉郎当然一眼就看见女儿系着的印花腰带,可他没有正面去看它。心想:拿印花花色来说,既大方又华丽,而且色彩浓淡有致。可是,让年轻貌美的女儿系这种腰带合适吗? 千重子把半圆形饭盒放在父亲身旁。 “爸爸,这就用餐吗?请稍等一会儿,我去准备烫豆腐。” “……” 千重子站起来,就势回头望了望门前的竹林子。 “已经是秋竹萧瑟的时分了。”父亲说,“土墙倒塌的倒塌,倾斜的倾斜,大部分都剥落了,就像我这副模样啊。” 父亲这些话,千重子已经听惯,也就没去安慰他,只是重复父亲的话:“秋竹萧瑟的时分……” “你来的路上,樱花怎么样?”父亲轻声地问道。 “凋谢的花瓣漂浮在池子上。山中翠绿丛中,有一两棵没有凋谢,从稍远的地方望去,反而别有一番风味啊。” “嗯。” 千重子进厨房去了。太吉郎听见切葱、刮鲣鱼的声音。千重子准备好了吃樽源豆腐用的餐具,然后端了出来。这些餐具都是从自己家里带来的。 千重子很勤快地侍候着她的父亲。 “你也一块儿吃点好吗?”父亲说。 “嗯……”千重子回答。 父亲打量了一下女儿的肩膀到胸口,说: “太朴素了。你净穿我构图的衣裳啊。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愿意穿这些,因为这都是卖不出去的啊……” “我喜欢它才穿的,挺好嘛。” “嗯,只是太朴素了。” “朴素是朴素,不过……” “年轻姑娘穿得太朴素了,总是不太好。”父亲突然严肃地说。 “可是,有眼光的人都在夸奖我呢……” 父亲沉默不语。 太吉郎画画稿,如今已成为一种爱好或者消遣。现在他的店铺已经成了大众化的批发店。掌柜为照顾主人的面子,只勉强接受两三件太吉郎的画稿拿去印染。千重子从中挑选了一件,自己总穿着它。布料的质地是经过一番挑选的。 “不用总穿我构图的衣裳嘛。”太吉郎说,“更不用净穿自己店里的料子……我不需要这份情义。” “情义?”千重子十分愕然,“我并不是为了照顾情义才穿的呀!” “千重子要是穿得再花哨些,早就可以找到意中人啦。”难得一笑的父亲,朗声笑了起来。 千重子侍候父亲吃烫豆腐,父亲那张大桌子自然而然地映入她的眼帘。没有一点准备画京都染色织物图稿的迹象。 在桌子一个角落里,只放了江户莳绘的砚台盒和两帖高野断片的复制品(不如说是字帖)。 千重子心想,父亲到尼姑庵来,是为了忘却店里的生意吗? “六十岁人的书法呀。”太吉郎羞怯地说,“不过,藤原的假名字体那流畅的线条,对构图不无帮助啊。” “……” “遗憾的是,我写起字来手就发抖。” “写大一点呢。” “是写得很大呀,可是……” “砚台盒上那串旧念珠呢?” “噢,那个嘛,是向庵主硬要来的。” “爸爸挂着它祷告吗?” “用现在的话说,它算是个吉祥物吧。有时我真恨不得把它咬碎。” “嗳,多脏呀!那上面有长年数珠的手垢呀!” “怎么会脏呢,那是两三代尼姑信仰的体现嘛。” 千重子仿佛觉得触动了父亲的伤心事,不由得默默低下头来。她拾掇好吃烫豆腐用的餐具,端到厨房去,从厨房里走出来又问:“庵主呢……” “大概快回来了。你这就走吗?” “我想到嵯峨走走再回去。这会儿岚山游客正多,我喜欢野野宫、二尊院的路,还有仇野。” “年纪轻轻的,就喜欢那种地方,前途令人担忧啊。别像我才好。” “女的怎么能像男的呢?” 父亲站在廊子上目送千重子。 不大工夫,老尼姑就回来了,马上开始打扫庭院。 太吉郎端坐在桌前,脑中浮现出宗达和光琳画的蕨菜,以及春天的花草画。心里思念着刚刚离去的女儿。 千重子一走到有人家的路上,便看见父亲隐居的尼姑庵,已完全掩没在竹林子里。 千重子本来打算去参谒仇野的念佛寺,才登上那古老的石阶,一直来到左边山崖两尊石佛处附近,听见上面嘈杂的人声,便止住了脚步。 这里林立着好几百座旧石塔,被称作什么“无缘佛”。近来偶尔也有些摄影协会让一些女子穿着薄得出奇的衣裳,站在小石塔丛中照相。今天大概也是这样吧。 千重子打石佛前走过,下了台阶,脑子里又想起父亲的话。 不论是想回避春游岚山的游客,还是想去仇野和野野宫,这些都不应是一个年轻姑娘所想的。这比穿父亲所画的朴素图案的衣裳还要…… “父亲在那座尼姑庵里好像什么也没干啊。”一缕淡淡的寂寞情绪渗进了千重子的心田。她寻思:“要咬那被手摸脏弄旧了的念珠,那又是一种什么心情和思绪呢。” 千重子了解,父亲在店铺里竭力抑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像要咬碎念珠似的。 “还不如咬自己的手指头好呢……”千重子自言自语,摇了摇头。接着又回想起和母亲两人到念佛寺敲钟的事来。 这座钟楼是新建的。小巧的母亲即使敲钟,也敲得不怎么响。 “瞧!同敲惯钟的和尚的敲法也不一样啊。”千重子笑盈盈地说。 千重子一边回想这些往事,一边漫步在通往野野宫的小路上。这条小路有块不太旧的路牌,上面写着“通往竹林深处”几个字。原来比较幽暗的地方,如今明亮多了。门前的小卖店也扬起吆喝声。 然而,这小小的神社如今依然如故。在《源氏物语》中亦有所提及。据说这里是神社的遗址,当年侍奉伊势神宫的斋宫(内亲王)曾在这里闲居三年,修身养性,戒斋沐浴。它以带有原树皮的黑木建造的牌坊和小篱墙而闻名。 打野野宫前走进田园小路,景色立即开阔起来,那就是岚山。 千重子在渡月桥前岸边的松树林荫处,乘上了公共汽车。 “回家以后,关于爸爸的情况该怎么说好呢……也许妈妈早就知道了……” 中京的商家在明治维新前曾遭到炮轰、火烧的浩劫,毁了不少房子。太吉郎的店铺也难以幸免。 因此,这一带的铺子尽管保留着红格子门和二楼小格子窗这样一些古色古香的京都风格,但实际上还不到百年历史。据说,太吉郎店铺后面的仓库,幸免于这场战火的洗劫…… 太吉郎的店铺之所以没赶时髦,几乎保留原来的样子而未加改装,固然是由于主人的性格,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因为批发生意不那么兴隆吧。 千重子回来,打开了格子门,一直望到屋子紧里头。 和往常一样,母亲阿繁正坐在父亲的桌前抽烟。左手托着腮帮,曲着身子,好像在读或写什么的样子。然而,桌面上却什么也没有。 “我回来了。”千重子说着走到母亲身旁。 “啊,你回来了。辛苦啦。”母亲苏醒过来似的说,“你爹在干什么呢?” “是啊……”千重子没想好怎样回答,便说,“我买豆腐去了。” “是森嘉的吗?你爹一定很高兴吧。做了烫豆腐?” 千重子点点头。 “岚山怎么样?”母亲问。 “游客很多……” “没叫你爹陪你到岚山吗?” “没有,因为庵主没在家……”接着,千重子又回答说,“爸爸好像在练毛笔字哪。” “是练毛笔字呀。”母亲没有感到意外的样子,“练字嘛,可以养养神。我也有这个经验。” 千重子仔细观察母亲那白皙而端庄的脸,却没有看出她的内心活动。 “千重子,”母亲平静地说,“千重子,你,将来不一定非要继承这个店铺不可……” “……” “如果你想结婚,也可以嘛。” “……” “你听清楚了吗?” “干吗要说这种话呢?” “用一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不过,妈也五十了。妈是经过考虑才说的。” “那倒不如不做这个买卖……”千重子那双美丽的眼睛湿润了。 “瞧,你扯得太远了……”母亲微微地笑了。 “千重子,你说咱家倒不如不做买卖,是真心话吗?” 母亲的声音并不高昂,但态度突然严肃起来。刚才千重子还看见母亲微笑,难道是看错了吗? “是真心话。”千重子答道。一股难以名状的痛楚涌上了心头。 “我没生气。你不必露出那样的神色。你应该明白,能说会道的年轻人和被说的老年人,究竟谁更失落啊?” “妈妈,请您原谅我。” “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这回母亲倒是真的笑了。 “妈妈现在说的,同刚才跟你谈的,好像风马牛不相及呀……” “我也恍恍惚惚,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一个人——女人也罢,对自己所说的话,最好要坚持到底,不要改变。” “妈妈!” “在嵯峨,你对你爹是不是也这样说了?” “不,我对爸爸什么也没说……” “是吗?你不妨也对你爹说说看嘛……男人听了可能会生气,不过,心里一定会很高兴的。”母亲用手按着额头,又说,“我坐在你爹的桌前,就想你爹的事。” “妈妈,您全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母女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千重子忍耐不住,开口说了:“我到锦市场去看看有什么菜,好准备晚饭。” “好,那你就去吧。” 千重子站起来向店铺那边走去,然后下到土间来。这个土间是狭长形状,直通内宅。在店铺对面的墙边上,有一排黑色炉灶,厨房就在那儿。 如今连这些炉灶都不用了。炉灶的后面,已经装上了煤气炉,并铺上了地板。倘使像原来那样,下面是灰泥,通风,在京都的寒冬腊月会吃不消的。 但是,炉灶没有拆掉(大部分人家都保留着),也许是普遍信奉灶神——灶王爷的缘故吧。各家的炉灶后面都供着镇火的神符,而且还排着布袋神。布袋神共有七尊,每年初午人们都到伏见的稻荷神社请一尊回来供上,以后逐尊买来添上。如果在这期间家里死了人,就又从第一尊开始,再逐尊请来。 千重子店铺里的灶神,七尊都请齐了。因为只有父母和女儿三口人,在最近十年八年里又都没有死人。 在这排灶神的旁边,供着一个花瓶。三天两头,母亲就给换水,还小心谨慎地揩拭它的座架。 千重子拎着菜篮子出门,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和她只差一步擦肩,走进格子门。 “大概是银行的人吧。” 对方似乎没有注意到千重子。 千重子觉得那是常来的年轻职员,也就不那么担心了。但是她的脚步却变得沉重起来。她走近店前的格子门,用手指轻轻地触摸那一根根的格子,沿着门边走了过去。 千重子沿着店铺的格子门走到尽头,又掉转身抬头看了看店铺。 二楼小格子窗前的一块古老的招牌,映入了她的眼帘。招牌上面,有个小小的屋顶。这像是老铺子的标志,也像是一种装饰。 春天和煦的斜阳柔和地照在招牌的旧金字上,反而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店铺那幅厚布门帘,也已经褪色发白,露出了粗缝线来。 “唉,平安神宫的红色垂樱正竞相吐妍,我的心却如此寂寞。”千重子暗自想道。 于是,她加快了脚步。 同往常一样,锦市场上人声杂沓,熙来攘往。 她折回父亲的店铺附近时,遇见了白川女。千重子向她招呼说: “顺便上我家来坐坐吧。” “嗯,好吧。小姐,你回来了?赶巧在这儿……”那姑娘说,“你上哪儿去了?” “上市场去了。” “真能干啊!” “是供神的花?” “噢,每次都得到你……请看,这你喜欢吗?” 说是花,其实是杨桐。说是杨桐,其实是嫩叶。 每逢初一十五,白川女就把花送来。 “今天遇上小姐,太好了。”白川女说。 千重子也挑选一枝挂满嫩叶的小树枝,心情特别激动。她手拿杨桐,走进家里,扬起了快活的声音: “妈妈,我回来了。” 千重子又把格子门拉开一半,看了看街上。她看见卖花的白川女还在那儿,就呼唤道: “进来歇歇,喝杯茶吧。” “嗯,谢谢。你总是那么体贴人……”姑娘点点头,然后举着一束野花,走进了土间,“这是平凡无奇的野花,不过……” “谢谢。我喜欢野花,你倒记住啦……”千重子一边说一边欣赏着山野的花儿。 一进门,灶前有一口老井,上面盖着一个用竹子编成的盖子。千重子把花和杨桐放在竹盖子上。 “我去拿剪子来。哦,对了,杨桐的嫩叶得洗洗吧……” “这儿有剪子。”白川女故意弄响剪子,一边说,“府上的灶台总是干干净净的,我们卖花的看了也真感动啊。” “是我妈爱干净……” “我还以为是小姐……” “……” “近来许多人家里,灶台也罢,花瓶、井口也罢,都落满了灰尘,脏着哪。因此卖花人看了,越发觉得可怜。可是到府上来,我就放心,我真高兴啊。” “……” 眼看关键的买卖日益萧条,千重子又不能把这种情况告诉白川女。 母亲依然在父亲的桌前。 千重子把母亲请到厨房,让她看了从市场上买来的东西。母亲看到女儿从篮子里拿出来摆好的东西,暗自想道:这孩子也会节省了。也可能是因为父亲到嵯峨尼姑庵去了,不在家…… “我也来帮忙。”母亲站在厨房里说,“刚才那个人,就是常见的那个卖花姑娘吧。” “嗯。” “你送给你爹那本画册是不是放在嵯峨的尼姑庵里了呢?”母亲问。 “那个,没见着……” “记得他把你送给他的书全带走了呀。” 那本画册收入了保罗·克利、亨利·马蒂斯、马克·夏加尔等人的画,以及现代抽象派的画。千重子心想,这些画说不定能唤起新的感觉,所以为父亲买了下来。 “咱们家本来就不需要你爹画什么画稿嘛。只要鉴别别人染好送来的东西,能卖出去就行。可是,你爹总是……”母亲说。 “可是话又说回来,千重子,你净爱穿你爹设计的和服,妈妈也该感谢你啊。”母亲继续说。 “干吗要谢我……我喜欢它才穿的。” “你爹看见自己的女儿穿这身和服,不会觉得太素净吗?” “妈妈,虽然有点朴素,但细看的话,还是很别致的嘛。还有人夸奖呢。” 千重子想起了今天也跟父亲说过同样的话。 “有时候,漂亮的姑娘穿素净些,反而更合适。不过……”母亲一边打开锅盖,用筷子夹了夹锅里的东西,一边说,“你爹为什么就不能画些鲜艳时兴的图案呢?” “……” “你爹从前也曾画过相当鲜艳、相当新颖的图案哩……” 千重子点了点头,却问道: “妈,您为什么不穿爸爸设计的和服呢?” “妈妈已经老了呀……” “您总说老了、老了的,究竟有多大年纪呢?” “总归是老了呀……”母亲只是这样回答。 “听说那位叫什么国宝先生——小宫先生的,他画的江户小花纹,年轻人穿起来反而耀眼夺目。从身旁走过的人,都要回头瞧上一眼呢。” “怎么能拿你爹同小宫先生这样的大人物比呢?” “爸爸要从精神境界……” “你又讲深奥的道理啦。”母亲动了动她那张京都型的白皙的脸,“不过,千重子,你爹说过,等你举行婚礼,他要给你设计一件花色鲜艳的华丽和服……妈妈也早就期待着这一天……” “我的婚礼?……” 千重子面带愁容,久久都不言声。 “妈妈,您前半生最令您神魂颠倒的是什么呢?” “我以前告诉过你了吧。那就是我同你爹结婚,以及你还是个可爱的婴儿,我同你爹把你抱走的时候。就是我们把你抢来,坐车逃跑的时候啊!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如今回想起来,心里还是扑通扑通地跳呢。千重子,你按按妈妈的胸口试试看。” “妈妈,我是个弃儿吧?” “不是的,不是的。”母亲使劲地摇了摇头。 “一个人在一生当中,也许要做一两件可怕的坏事吧。”母亲继续说,“抢走别人的婴儿,恐怕比强盗抢钱财,抢其他东西都罪孽深吧,也许比杀人还要坏!” “……” “你父母几乎都急疯了吧。一想到这些,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你送回去,可是已经还不了啦。如果你要求寻找亲生父母,那可就没法子了。不过……果真那样,我这个做母亲的,也许会伤心死了。” “妈!您再别说这种话啦……千重子只有您一个母亲,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我很了解。正因为这样,我们的罪孽就更深……你爹和我都做好了死后下地狱的思想准备。可是,只要今天有个好闺女,下地狱又算得了什么呢。” 千重子瞧了瞧操着激烈口吻说话的母亲,只见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千重子的眼眶也噙满泪水,她问道: “妈妈,请您如实告诉我,千重子真的是个弃儿吗?” “不是嘛,说不是就不是……”母亲又摇了摇头,“千重子,你为什么想到自己是个弃儿呢?” “因为我不相信爸妈会去偷别人的婴儿。” “方才我不是说过了吗,一个人在一生当中也许要做一两件令人神魂颠倒的、可怕的坏事!” “那么,你们是在什么地方捡到千重子的?” “赏夜樱的祇园呗。”母亲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我以前好像也说过,在樱花树下的椅子上,躺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婴儿,她看到我们,就绽开花一般的笑脸,让人不得不把她抱起来。一旦抱起来,就放不下手,真叫人喜欢。我贴着她的脸,望着你爹。他说:阿繁,把这个孩儿偷走吧。我问:什么?他又说:阿繁,快跑,快逃跑呀!后来我们就拼命地跑。记得好像是在专卖芋棒的平野屋附近仓忙跳上车的……” “……” “婴儿的母亲不知临时走到哪儿去,我就趁机抱走了。” 母亲的话,有时不太合逻辑。 “命运啊……打那以后,千重子就成了我家的孩子,已经过去二十年了。究竟对你是好是坏呢?就算好吧,我心里也是感到内疚,常常暗自祈求你原谅。你爹大概也是这样吧。” “我一直认为爸爸妈妈对我太好,太好啦!” 千重子说着双手捂住了眼睛。 不管是捡来还是抢来,在户籍上,千重子是佐田家的长女。 父母第一次坦白告诉千重子她不是亲生女儿时,千重子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千重子刚上中学的时候,甚至怀疑过: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令父母不满意的事,父母才这样说的。 是父母担心会从邻居那儿传到千重子的耳朵里才先坦白出来的呢,还是父母相信千重子对他们的爱是深厚的,或是多少考虑到千重子已经到了明辨事理的年龄呢? 千重子确实感到震惊,然而并不太伤心。纵然已到了青春期,但她对这件事并不怎么苦恼。她并没有改变对太吉郎和阿繁的亲和爱,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更没有必要去排除什么隔阂。这也许就是千重子的性格。 但是,如果他们不是生身父母,那生身父母该是在什么地方呢?说不定还会有同胞兄弟姐妹? “我倒不是想见他们……”千重子思忖,“他们的日子一定过得比这里艰苦吧。” 然而,对千重子来说,这件事也是扑朔迷离,倒是在这格子门后面的店铺里深居简出的父母,他们的忧愁渗透了她的心。 千重子在厨房里用手捂住眼睛,就是为了这个。 千重子的母亲阿繁用手抓住女儿的肩膀,摇了摇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提啦!人世间很难说没有失落的珍珠。” “珍珠,了不起的珍珠。如果它是一颗能给妈妈镶上戒指的珍珠就好了……”千重子说着,麻利地干起活来。 晚饭后拾掇完毕,母亲和千重子到后面楼上去了。 前面小格子窗那边的二楼,天花板很低矮,是间让学徒工睡觉的简陋的房子。从中院边上的走廊可以直通到后面二楼,从店铺里也可以登上去。那儿通常是用作招待主要顾客或留客住宿的。如今接待一般顾客洽谈生意,也都在对着中院的客厅里。虽说是客厅,其实是从店铺直接连到后面的过厅,过厅两侧放着堆满和服绸缎的橱架。房间又长又宽。摊开衣料供顾客挑选也比较方便。这里常年都铺着藤席。 后面二楼的天花板很高。有两间六叠大的房子,是父母和千重子的起居室和寝室。千重子坐在镜前,松开发束。头发长长的,梳理得很美。 “妈妈!”千重子呼唤在隔扇那边的母亲。这声音充满无限的遐思。 [4]京都分上、中、下三大区,中京即京都中区。[5]收藏在日本高野山金刚峰寺的《古今集》书写断片。[6]七福神之一,貌似弥勒佛。[7]每年二月首个逢午的日子,是稻荷神社的庙会。[8]自京都白川地区到京都市内卖花和蔬菜的女子。[9]京都特产,芋头和鳕鱼干一起炖煮的吃食。 古都 和服街 京都作为大城市,得数它的绿叶最美。 修学院离宫、御所的松林,古寺那宽广庭园里的树木自不消说,在市内木屋町和高濑川畔、五条和护城河边的垂柳,都吸引着游客。那是真正的垂柳,翠绿的枝条几乎垂到地面,婀娜轻盈。还有那北山的赤松,绵亘不绝,细柔柔地形成一个圆形,也给人同样的美的享受。 特别是时令正值春天,可以看到东山嫩叶的悠悠绿韵。晴天还可以远眺叡山新叶漫空茏翠。 树木之清新,大概是由于城市幽雅和清扫干净的缘故。在祇园一带,走进僻静的小胡同里,虽有成排昏暗陈旧的小房子,路面却并不脏。 在和服店林立的西阵一带也是这样,虽挤满了看上去挺寒碜的小铺子,路面却比较干净。即使有小格子,上面也不积灰尘。植物园等地也是如此,没有乱扔的纸屑。 原先美军在植物园里盖了营房,日本人当然被禁止人内。现在军队撤走了,这里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 西阵的大友宗助很喜欢植物园的林荫道。那是樟木林荫道。樟木并非大树,道路也不长,可是他常到这儿散步。在樟木抽芽的时节也…… “那些樟树,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他有时会在织机声中念叨。不至于被占领军伐倒吧。 宗助一直等待着植物园重新开放。 宗助散步,习惯从植物园出来,沿着鸭川岸边再登高一点。这样可以眺望北山的景色。他一般都是独自漫步。 虽说是去植物园和鸭川,但宗助顶多待一个小时左右。不过,他却十分留恋这样的散步。至今记忆犹新。 “佐田先生来电话了。”妻子喊道,“好像是从嵯峨打来的。” “佐田先生?从嵯峨打来?”宗助一边说一边向账房走去。 织布商宗助比批发商佐田太吉郎小四五岁,他们之间撇开买卖不说,确是志趣相投。年轻时还算是“老哥儿们”。但是近来多少有些疏远了。 “我是大友。久违了……”宗助接过电话说。 “哦,大友先生。”太吉郎的声调异常高昂。 “听说你到嵯峨去了?”宗助问。 “我悄悄躲进静荡荡的嵯峨尼姑庵里了。” “这就奇怪了。”宗助故意郑重其事地说,“不过尼姑庵也有形形色色……” “不,是名副其实的尼姑庵……庵主上了年纪,由她一个人主持……” “那更好嘛。只有庵主一个人,你就可以和年轻姑娘……” “胡扯!”太吉郎笑了,“今天我有点事求你帮忙。” “好嘛,好嘛。” “我这就上府上去,行吗?” “欢迎,欢迎。”宗助有点纳闷,“我这儿工作离不开,在电话里你也能听到织机声吧?” “那是织机声啊?实在令人怀念啊。” “敢情。要是织机声停了,我又不能躲在尼姑庵里,可怎么办呢?” 不到半个小时,佐田太吉郎就坐车到达宗助的店铺。他神采飞扬,马上打开包袱,摊开画稿说: “我想拜托你织这个……” “哦?”宗助瞧了瞧太吉郎的脸,“是织腰带吗?对佐田先生来说,这是非常新颖、非常华丽的图案啊。噢,是藏在尼姑庵那个人的?” “又来了……”太吉郎笑了起来,“是我女儿的。” “嘿,织出来了,非把令爱吓一大跳不可。再说,这样华丽的腰带,她会系吗?” “其实是千重子送了两三册克利的厚画集给我。” “克利?克利是什么人?” “据说是个抽象派先驱画家。他的画,线条柔和,格调高雅,富有诗意,很能引起日本老人的共鸣啊。我在尼姑庵里反复欣赏了好久,然后画出这个图案来。这与日本古典书画的断片全然不同,别具一格啊。” “这倒也是。” “究竟会成个什么样子,我想请你先织出来看看再说。” 太吉郎那股子兴奋劲儿还没有平静下来。 宗助把太吉郎的画稿端详了好一阵子。 “嘿,真好。色彩调配也……很好。这对佐田先生来说,是过去没有画过的,非常时新。不过画面显得有点素净,怕很难织好呀。就让我用心织织试试看吧。一定会把女儿的孝心和双亲的慈爱表现出来的。” “谢谢……近来有的人一张嘴就是什么观念啦感受的,往后恐怕连颜色都想流行洋派的。” “那种东西大概不会太高雅。” “我这个人最讨厌带洋名的玩意儿。日本不是自昔日的王朝就有无比优雅的色彩嘛!” “对,拿黑色来说吧,就有各种各样。”宗助点了点头,“尽管如此,今天我也在想:腰带商人中也有像伊津仓先生那样的人……他那里盖了一栋四层楼的洋房,搞现代工业。西阵大概也要那样发展,一天能产五百条腰带,不久的将来,职工还要参加经营。他们的平均年龄,据说都在二十岁上下。像我们这种手织机的家庭手工业,也许用不了二三十年就会全部被淘汰呢。” “胡说。” “就算保全下来,充其量成为国宝罢了。” “……” “像佐田先生这样的人,还晓得克利什么的……” “你是说保罗·克利吗?这条腰带的花样和色彩,都是我隐居在尼姑庵里,经过十天半月的冥思苦想,才设计出来的。你看还算运用自如吧?”太吉郎说。 “相当纯熟,很有日本的风雅。”宗助连忙说,“不愧是出自佐田先生之手啊。就让我来给你织一条漂亮的腰带吧。我要设计个好款式,精心做一做。对了,论手艺,秀男比我好,还是让秀男来织吧。他是我的长子,你知道吧。” “噢。” “秀男织得比我精致……”宗助说。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总之,全拜托你了,请织好一点就是。虽然我是个批发商,不过我经售的货物多半是销到地方上去。” “瞧您说的。” “这条腰带不是夏季用而是秋季用的,请你快点织……” “嗯,知道了。用什么和服料子配这条腰带呢?” “我只顾考虑腰带了……” “你是批发商,可以从许多和服料子中挑最好的……这个好办。看样子你已经在给令爱办嫁妆了嘛。” “不,不!”太吉郎像是说自己的事似的,脸颊马上泛起了一片红潮。 据说西阵的手织机是很难连传三代的。因为手织机属于工艺一类,即使父辈是优秀的织匠,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有高超技术的人,也不见得能传给儿子。儿子不能因为父亲的技术高超,自己就可以偷懒;有时即使勤奋学习,还不一定能学到手。 但是,也有这种情况:孩子到了四五岁,就让他学缫丝。到了十一二岁,开始练习操作机子,然后就可以承揽外租机的活计。因此有许多孩子可以帮助家庭繁荣家业。另外,六七十岁的老太婆也可以在自己家里帮忙缫丝,所以也有的人家是祖母和孙女俩对坐着干活的。 大友宗助家里,只有老伴一人帮忙缫腰带丝。长年累月闷头坐着干活,看上去她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大友宗助有三个儿子。他们每人操一台织机织腰带。有三台织机,家境当然算好的了,一般人家只有一台,还有的人家是租用别人的机子。 正如宗助所说,长子秀男的手艺超过了父辈,在纺织厂和批发商中间是小有名气的。 “秀男,秀男。”宗助呼喊。秀男似乎没有听见。这里又不是摆着好多机械织机,只有三台手织机,而且又是木制的,噪音不会太大。宗助觉得自己的呼喊声已经够大的了。许是秀男的织机安放在靠近院子紧里头,他织的又是难度最大的双层腰带,全神贯注,连父亲的叫喊声也没有听见。 “老婆子,把秀男叫来好吗?”宗助对妻子说。 “嗯。”妻子掸了掸膝盖,下到了土间。向秀男的织机那边走去的时候,她握着拳头不住地捶腰节骨。 秀男停下操作梭子的手,望了望这边,但他没有立即站起来。也许是太累了,但他知道有客人,又不好意思伸懒腰。他擦了一把脸,就走了过来。 “这地方太简陋了,欢迎欢迎。”秀男简慢地向太吉郎寒暄了一句,仿佛被工作缠着分不开身似的。 “佐田先生画好了一幅腰带图案,想让咱们家来织。”父亲说。 “是吗?”秀男还是带着无精打采的口吻。 “这是一条很重要的腰带,你来织比我织更好。” “是令爱的腰带吗?”秀男这才将他那白皙的脸朝向佐田望了望。 作为京都人,宗助看见儿子这副简慢的表情,连忙打圆场说: “秀男从一早就开始干活,怕是累了……” 秀男没有作声。 “不卖力气是做不好工作的……”太吉郎倒反过来安慰他。 “织双层腰带即使乏味,也要硬着头皮去织啊。请您原谅。”秀男说着歪了歪脖子。 “好!一个织匠不这样就不成!”太吉郎连连点头。 “可那些没意思的东西,还是会被当作我家的手艺,这就更使我难堪了。”秀男说罢,低下了头。 “秀男,”父亲改变了语气,“佐田先生的大作可不同啊!这是佐田先生在峨嵯尼姑庵隐居时画出来的画稿,是非卖品。” “是吗?噢,是在嵯峨的尼姑庵……” “你也看看吧。” “嗯。” 太吉郎被秀男的气势所压倒,刚才进大友家时那股威风几乎全没了。 他把画稿摊开放在秀男面前。 “……” “你不讨厌吧?”太吉郎怯懦地说。 秀男不吭声,直勾勾地凝望着。 “不行吧?” 秀男执拗地一声不言。 “秀男!”宗助忍无可忍,“快答话呀!这样多不礼貌啊!” “嗯。”秀男还是没有抬脸,“我也是个手艺人,难得让我来看看佐田先生的图案,我觉得这可不是一件一般的活计。是千重子小姐的腰带啊!” “对呀。”父亲点了点头,可又纳闷,觉得秀男的态度有点异常。 “不行吗?”太吉郎又叮问了一句,声音也放粗了。 “很好。”秀男稳重地说,“我没说不行呀!” “你嘴上不说,心里却……你的眼睛告诉了我。” “是吗?” “你说什么……”太吉郎站起来扇了秀男一记耳光。秀男没有躲闪。 “您尽管打吧。我连做梦也没认为佐田先生的图案不好呀!” 许是挨了打的缘故,秀男的脸反而显得更有生气了。 秀男挨了耳光,连摸也不摸一下他那被扇红了的半边脸,还向太吉郎道歉: “佐田先生,请您原谅。” “……” “您生气了?不过,这条带子还是让我来织吧。” “好吧。我本来就是来拜托你们的嘛。” 于是,太吉郎竭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说: “请你原谅。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这样子,实在抱歉。打人的手很疼啊……” “若是借我的手去打就好了。手艺人的手,皮厚。” 两人都笑了。 然而,太吉郎内心那股抵触情绪还没有完全消失。 “我已经想不起来多少年没打过人了。这回多蒙你原谅。不过,秀男,我还想问问你,当你看到我的腰带图案时,为什么显得那样古怪。你能不能跟我直言?” “嗯。”秀男又沉下脸来,“我还年轻,加上又是个手艺人,不是那么识货。您不是说这是隐居在嵯峨尼姑庵里画出来的吗?” “是啊,今天还要回庵去呢。对了,还要再待半个月左右……” “您还是别这样了。”秀男加强语气说,“回家不好吗?” “在家里安不下心来啊。” “这条腰带花样画得那样花哨,那样鲜艳,我为它的无比新颖感到吃惊。我心想,佐田先生怎么会画出这样美的图案来呢,因此全神贯注地欣赏……” “……” “画面虽然新颖有趣,可是同温暖的心却不大协调,不知为什么,仿佛给人一种荒凉的病态的感觉。” 太吉郎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了。 “无论在怎样冷清的尼姑庵里,佐田先生也不至于被狐狸精缠身吧……” “唔。”太吉郎把那幅图案拉近自己膝旁,看得出神。 “对……你说得好。年纪轻轻的,却很有见地啊。谢谢……让我再好好考虑,重画一幅。”太吉郎说着赶忙把画稿卷起来揣在怀里。 “不,这样就很好。织出来感觉就不同了,水彩和染丝的颜色也……” “谢谢。秀男,你能把这张画稿拿去,给我织成某种颜色,用来表达我对女儿温暖的父爱之情吗?” 太吉郎嘴上虽这样说,却匆匆告辞,走出门去了。 门前流过一条小河,是具有浓厚京都色彩的小河。岸边的水草也以固有的姿势向水面倾斜。岸上的白墙,可能就是大友的家。 太吉郎伸手到怀里,把那张腰带画稿揉成小团,扔到小河里去。 丈夫突然从嵯峨挂来电话,说要她把女儿带来,去御宝赏花。阿繁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她从来没有跟丈夫去赏过花。 “千重子!千重子!”阿繁求助似的呼唤女儿,“爸爸来电话了,你来接一下……” 千重子来了,她把手搭在母亲肩上,一边接电话。 “是,我和妈妈一起去。请您在仁和寺前面的茶馆等我们。好的,尽量快点……” 千重子放下电话,望着母亲笑了。 “是邀我们去赏花嘛,可妈妈您也真是的。” “干吗连我也叫去呢?” “因为御宝的樱花现在正盛开……” 千重子催促半推半就的母亲出门。母亲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 以城里的樱花来说,御宝的明樱和八重樱是属于晚开的,也许是京都的樱花依依不舍离去。 一进仁和寺的山门,只见左手的樱花林(或称樱花园)开满一簇簇樱花,把枝头都压弯了。 然而,太吉郎却说:“哦,这可不得了。” 原来,在樱林路上摆着成排的大折凳,人们喝呀唱的,吵吵嚷嚷,弄得乱糟糟的。还有些乡下老太婆兴高采烈地跳着舞,也有的醉汉打起震耳的鼾声,从折凳上滚落下来。 “这成什么体统!”太吉郎有点扫兴,就地站住了。他们三人终于没有走进花丛。其实,御宝的樱花,他们老早以前就很熟悉了。 深处的树丛中,燃烧着赏花客扔下的垃圾,白烟在缭绕上升。 “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遛遛吧,繁。”太吉郎说。 他们刚要往回走,只见樱花林对面高松树下的折凳旁边,有六七个朝鲜女子身穿朝鲜服装,敲着朝鲜大鼓,跳起了朝鲜舞。这边的情景远比那边的要幽雅得多。透过松林墨绿的枝叶间隙,也可以窥见山樱的花。 千重子停下脚步,欣赏了一会儿朝鲜舞蹈。 “爸爸,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啊。植物园怎么样?” “是啊,那边可能会好一点。御宝的樱花只要看上一眼,也就算领略到春天的大自然景色啦。”太吉郎说着走出山门,乘上了汽车。 植物园从今年四月起重新开放。开往植物园的新辟电车,从京都车站频频开出。 “植物园也拥挤的话,咱们就到加茂川岸边走走吧。”太吉郎对阿繁说。 汽车在满目嫩叶的市街奔驰。古色古香的房子,看上去要比新建的楼房更能衬托出嫩叶的勃勃生机。 植物园打门前的林荫道起,就显得宽广而明亮。左边就是加茂川的堤岸。 阿繁把门票掖在腰带里。开阔的景致使她的心情豁然开朗。在批发商店街看见的山,也仅仅是其中一角。何况阿繁很少出店铺到马路上走走呢。 走进植物园,只见正面的喷泉四周开满了郁金香。 “这种景色已经失去了京都的情调,难怪美国人要在这儿盖住宅了。”阿繁说。 “喏,最里头就是。”太吉郎答道。 来到喷泉附近,春风轻轻吹拂过来,四处飞溅起小小的水沫。喷泉的左边,修建了一间相当大的钢筋玻璃圆屋顶温室。他们三人没有进去,只是隔着玻璃观赏各种热带植物,因为他们散步的时间很短。路的右边,挺拔的雪杉正在抽芽,下层的枝丫贴近地面伸展开去。它虽是针叶树,但那新芽却悠悠地翠绿,一般来说是不会使人联想到“针”字的。它和落叶松不同,不是落叶树种。假使是落叶松,是不是也有令人着迷的嫩芽呢? “我与大友先生的公子说了一通。”太吉郎没头没脑地说,“不过,他的手艺比他父亲棒,眼光也很敏锐,能够看透人家的心思。” 太吉郎喃喃自语,阿繁和千重子当然不太明白他说的什么。 “您看见秀男先生了吧?”千重子问。 “听说他是个纺织能手哩。”阿繁只说了这么一句,因为太吉郎向来讨厌人家刨根问底。 从喷泉右边往前走到尽头,向左拐就是儿童游乐场。频频传来孩子们的嬉戏喧闹声。草坪上还堆放着许多小玩意儿。 太吉郎他们三人从树荫下向右拐,出乎意料地下到了郁金香园。满园怒放着郁金香,美得几乎使千重子叫喊起来。有红的、黄的、白的,还有黑茶花般的深紫色,而且都很大,在各自的园地里争艳斗丽。 “嗯,就用郁金香来做新和服的图案吧。只是还嫌俗气点,不过……”太吉郎也叹了一口气。 如果把抽满嫩芽的雪杉下层的枝丫比作孔雀开屏,又该把这里花团锦簇、竞相怒放的郁金香比作什么呢?太吉郎边想边继续观赏。仿佛空气也染上了绚烂的色彩,直渗到人们的心间。 阿繁同丈夫保持一定的距离,紧挨着女儿身边。千重子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 “妈,白郁金香园前面那堆人,好像是在相亲哩。”千重子向母亲窃窃耳语。 “噢,可能是吧。” “咱们去看看吧,妈。” 母亲被女儿拽着袖子走。 郁金香园前面有喷水池,池中有鲤鱼。 太吉郎从椅子上站起身,走近去看郁金香的花。他弯下身子,几乎弯到花丛中,饱览了一番,然后折回母女跟前,说: “西方的花再娇艳,也会看腻的。爸爸还是觉得竹林好。” 阿繁和千重子也站了起来。 郁金香园是块洼地,四周有树丛围着。 “千重子,植物园是西式庭园吗?”父亲问女儿。 “这不太清楚。不过,好像有点西方的味道。”千重子回答说。“为了妈妈,咱们再多待一会儿好吗?” 太吉郎无可奈何,又在花丛中走起来。 “佐田先生……没错,是佐田先生。”有人喊道。 “啊,是大友先生。秀男一道来了吗?”太吉郎说,“没想到会在这儿……” “可不,我也没想到……”宗助说着,深深鞠了一躬。 “我很喜欢这里的樟树林荫道,一直等待植物园重新开放。这些樟树都有五六十年了。我们是信步走过来的。”宗助又抱歉说,“前些日子,我孩子太不懂礼貌了……” “年轻人嘛,没什么。” “你是从嵯峨来的?” “唔,我是从嵯峨来的,阿繁和千重子从家里……” 宗助走到阿繁和千重子跟前,向她们寒暄了一番。 “秀男,你看这郁金香怎么样?”太吉郎多少带点严肃的口吻。 “花是活的。”秀男再次愣头愣脑地说了一句。 “活的?不错,的确是活的。但花太多,都已经有点看腻了……”太吉郎说罢,把脸扭向一边。 花是活的。它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活得绚丽夺目。来年再含苞、开花,就像大自然一样充满生机…… 太吉郎仿佛又挨了秀男一闷棍似的。 “只怪自己目光短浅呀。我虽然不喜欢用郁金香做和服和腰带的图案,但是出自名家的手,即使是郁金香图案,也会有长久的生命。”太吉郎的脸依然扭向一边,“就以古代书写断片来说也一样,再没有比这古都的更古老了。这么美的东西,却没人愿意去画,只是临摹。” “……” “就拿树来说吧,也没有什么古树比这京都的更古老了,不是吗?” “我的话没有那么深奥,我每天嘎嗒嘎嗒地操作织机,没想过这么高深的问题。”秀男说着低下了头,“不过,比如说吧,令爱千重子小姐要是站在中宫寺或者广隆寺的弥勒佛爷前面,她不知要比佛爷美多少倍呢!” “这话你说给千重子听,让她也高兴高兴吧。但这比喻太不敢当了……秀男,我女儿会很快变成老太婆的。会很快的。”太吉郎说。 “哦。我说过郁金香是活的。”秀男加重语气说,“它开花时间虽然短暂,但整个生命的火花却是灿烂的。现在正是开花时节。” “那是啊。”太吉郎转过身来,面对着秀男。 “我并没有想请您让我织一条能系到孙辈的腰带。我现在……只是希望您能让我织一条哪怕系一年,但系起来称心舒服的就好。” “风格高啊。”太吉郎点了点头。 “没法子。和龙村先生他们不同。” “……” “我说郁金香是活的,就是出于这种心情。现在郁金香就是怒放,也难免会有两三片花瓣凋谢。” “是啊。” “就说落花吧,樱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自有一番风趣,但不知郁金香怎样?” “花瓣也会四下飘落吧……”太吉郎说,“只是郁金香的花太多了,我有点厌烦。色彩过分鲜艳,反而会令人感到索然无味……也许是我上年纪啦。” “走吧。”秀男催促着太吉郎,“以往拿来我家的腰带,郁金香图案的镂花纸板都不是活的。今天真是饱享眼福了。” 太吉郎一行五人,从低洼的郁金香园拾级而上。 石阶旁边,与其说是围上树篱笆,不如说是雾岛杜鹃团团簇簇,活像一道长堤。现在不是杜鹃花期,但它那小嫩叶子的悠悠绿韵,把盛开的郁金香衬托得更加娇艳。 登上去,只见右边一片宽阔的牡丹园和芍药园。这些园圃也还没有开花。而且,大概是新辟的,他们对这些园圃都不太熟悉。 然而,东面可以望见比叡山。 从植物园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可以望及比叡山、东山和北山。但是芍药园东面的比叡山,好像就在正面。 “也许是由于雾霭浓重,比叡山看起来显得特别低矮。”宗助对太吉郎说。 “有了春霞才显得优美……”太吉郎眺望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大友先生,看了那春霞,你不觉得春天已经渐渐远去了吗?” “是吗?” “看到那浓雾,反而……春天也即将逝去。” “是啊。”宗助又说,“真快啊,我都还没好好去赏赏花哪。” “也没什么新奇的。”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大友先生,咱们打你喜欢的那条樟树林荫道走回去吧。”太吉郎说。 “太好了,谢谢。我要是能走走那条林荫道,也就心满意足了。我们来时也是走那条路来的,不过……”宗助说罢,回头问千重子,“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路旁的樟树,枝干左右盘缠。枝梢上的新叶,还是一片娇嫩,略呈红色。虽然没有风儿,有的枝梢却轻轻地摇曳。 他们五人慢步走着,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在林荫下,各人都涌起不同的思绪。 太吉郎的脑子里萦绕着秀男的话。秀男曾说千重子美极了,还把她比作京都最风雅的佛像。难道秀男已被千重子迷到这种程度了吗? “可是……” 假如千重子和秀男结婚,她能在大友纺织厂里占据什么位子呢?要像秀男的母亲那样起早摸黑地缫丝吗? 太吉郎回过头来,看见千重子只顾同秀男说话,不时地点头。 太吉郎心想,即便结婚,千重子也不一定嫁到大友家去,可以把秀男招来当佐田家的养老女婿嘛。 千重子是独生女。如果把她嫁出去,母亲阿繁不知该有多伤心啊! 当然,秀男也是大友的长子。他父亲宗助曾说过,秀男的手艺比自己棒。不过,宗助还有老二、老三嘛。 此外,佐田家的“丸太”商号,虽说生意已日渐惨淡,甚至连店内的陈旧设备也无力更新,但毕竟是中京的批发商,不同于只拥有三台手织机的纺织作坊。一个雇工都没有,光靠家庭手工,生活也可想而知了。这从秀男的母亲浅子那副表情,以及简陋的厨房就看得出来。即便秀男是长子,但同他们商量商量,说不定会同意让秀男当千重子的入赘女婿。 “秀男这孩子很稳重。”太吉郎试探宗助说,“虽年轻,但为人可靠啊。真是……” “噢,谢谢。”宗助若无其事地说,“他干起活来,倒是蛮卖力气的。但在人前净出纰漏,鲁莽……叫人不放心啊。” “那好嘛。我打那次以后,一直挨秀男训……”太吉郎反而高兴地说。 “真是的,请你原谅,那孩子太……”宗助鞠了鞠躬,“连父母的话,他不理解的就不听从。” “这很好嘛。”太吉郎点点头,“今天又为什么只带秀男一个人出来呢?” “如果连他弟弟也带来,家里的织机不就得停下来了吗?加上这孩子个性倔强,我想让他在我喜欢的樟树林荫道上走走,也许能使他受到熏陶,变得温柔些……” “这条林荫道真好啊。其实,大友先生,你要知道,我也是受到秀男的好心劝告,才把阿繁和千重子带到这儿来呀。” “真的?”宗助惊讶地瞧着太吉郎的脸,“恐怕是你想见见令爱吧。” “不,不!”太吉郎连忙否认。 宗助回过头看,只见秀男和千重子走在后面,阿繁落在最后。 走出植物园的大门,太吉郎对宗助说: “就坐这辆车子走吧。西阵不远。这工夫我们还要到加茂川边走走……” 正当宗助踌躇的时候,秀男说了一句“那么,我们不客气了”,便让父亲上了车。 佐田一家站着目送车子。宗助从座位上欠起身子,行了个礼。但秀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孩子真有意思。”太吉郎想起扇秀男一记耳光的事来,一边忍住笑一边说,“千重子,你和秀男谈得很投缘呀,他在年轻姑娘面前胆怯吗?” 千重子的目光里露出腼腆的神色,说: “您是说在樟树林荫道上?我只听他讲,不知他为什么兴冲冲地同我谈了这许多……” “那是因为他喜欢千重子呗,连这点你都不明白?他曾说你比中宫寺和广隆寺的弥勒佛爷还美哪……连爸爸都吓一跳,那么一个别扭的小伙子,竟会说出这样了不起的话来。” 千重子也吃了一惊,脸刷地涨红到耳朵根。 “他和你都说了些什么?”父亲探问。 “说了些西阵手织机命运一类的事。” “命运?嗯?”父亲沉思起来。 “提起命运,好像很深奥。其实,命运……”女儿回答。 出植物园,右边加茂川的堤岸上立着一排排松树。太吉郎率先穿过松林,下到河滩上。虽叫河滩,其实就是一片长着嫩草的细长的绿野。突然传来一阵流水声。 一群上了年纪的人坐在嫩草地上,打开了饭盒。也有些青年男女,双双悠然漫步。 河对岸,在上车道的下面,有块专供游人散步的地方。透过稀稀疏疏的樱树,可以看见后面正中的爱宕山,它与西山相连。河流上游,快贴近北山。这一带是风景区。 “咱们坐下来吧。”阿繁说。 从北大路桥下,可以窥见河边的草地上晾晒着友禅绸子。 “哦,到底是春天啊。”阿繁四下看了看,说。 “繁,你觉得秀男这孩子怎么样?”太吉郎问。 “什么怎么样?这是什么意思?” “招个养老女婿……” “什么?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事……” “人蛮稳重的。” “虽然不错,可是,还得先问问千重子。” “千重子早就说过绝对服从啦。”太吉郎说着望了望千重子,“对吧,千重子。” “这种事不能强制呀。”阿繁也看了看千重子。 千重子低下了头,脑海中浮现出水木真一的身影。那是幼年时代的真一。画眉毛,涂口红,化妆打扮成王朝的装束,乘上了祇园节的长刀花车,这是真一的童男形象。当然,那个时候,千重子也是个小孩子。 [10]比叡山的简称。[11]京都仁和寺的别称。[12]今京都鸭川的别称。 古都 北山杉 自平安王朝始,在京都,论山就得数比教山,论节日可就算贺茂的节日了。 五月十五日的葵节已经过去了。 打昭和三十一年起,就让斋王加入了葵节的敕使队伍。这是古时候的一种仪式,相传斋王在隐居斋院之前,要在加茂川把身体洗净。由坐在轿子上、身穿便礼服的女官领先,女孀和童女等随后,乐师奏着雅乐,斋王则穿一身十二单衣坐在牛车上,游行过去。由于这身装束,加上斋王是由女大学生年纪的人装扮,所以看上去更加风雅华丽。 千重子的同学中,有个姑娘被选上扮斋王。那时候,千重子她们也曾到加茂的堤岸上观看游行队伍。 在古神社、古寺院甚多的京都,可以说几乎每天都要举行大大小小的节日。翻开日历,整个五月,不是这儿就是那儿,总有热闹可看。 献茶、茶室、郊游临时休息地、茶锅等,总有用场,甚至供不应求。 今年五月,千重子连葵节也没去参观。五月多雨,是个原因,但是小时候经常被领去参加各种节日,不稀罕了,也是原因之一吧。 花固然美,千重子却喜欢去看新叶的嫩绿。高雄附近枫树的新叶自不消说,若王子一带的,她也很喜欢。 友人从宇治寄来了新茶。千重子一边沏茶一边说: “妈妈,咱们今年连去看采茶都忘记了。” “采茶嘛,现在还有吧?”母亲说。 “也许还有。” 那时候,植物园里林荫道旁的樟树正在抽芽,就像花一般美丽,大概也是属于抽芽稍晚的。 千重子的女友真砂子挂来了电话。 “千重子,去不去看高雄的枫树嫩叶?”她邀请千重子说,“现在比看红叶的时候人少……” “不会太晚吗?” “那儿比城里冷,大概还可以吧。” “嗯,”千重子稍顿了顿,接着又说,“本来看过平安神官的樱花,就该去看周山的樱花才好呢。可是全给忘了。那棵古树……樱花已经看不成了,不过我想去看北山的杉树。从高雄去很近嘛。望着那挺拔秀丽的北山杉,就感到心情舒畅。你愿意陪我去看杉树吗?比起枫树,我更想看北山的杉树啊。” 千重子和真砂子觉得既然已经来到这儿,就决定还是去看看高雄的神护寺、模尾的西明寺和栂尾的高山寺等处的枫树绿叶。 神护寺和高山寺的坡道都很陡峭。已经穿上西式夏装、脚蹬矮跟皮鞋的真砂子倒还好,担心的是穿着和服的千重子不知怎么样。她偷偷瞧了一眼千重子。然而,千重子显得毫不费劲的样子。 “你干吗总是那样瞧着我?” “真美啊!” “真美啊!”千重子停住脚步,俯视着清泷川那边说,“本以为树木都已郁郁葱葱,那里会很热闹的,可没想到会这样凉爽啊。” “我是说……”真砂子忍住笑,“千重子,我是说你呀!” “……” “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美人儿啊。” “讨厌鬼!” “素雅的和服在万绿丛中把你的美貌衬托得更加迷人啦。你要是穿上华丽的衣裳,会更加漂亮的……” 千重子穿一身不甚鲜艳的紫色和服,系的是她父亲毫不吝惜地剪给她的那条红白相间的腰带。 千重子登上石阶。她想起,当她注意到神护寺里那幅平重盛和源赖朝的肖像(此画还被安德烈·马尔罗誉为世界名画)上,重盛的脸颊还是什么地方隐约残留着绯红的时候,真砂子也这么说过。而且,千重子从前也听真砂子讲过好几次同样意思的话。 在高山寺,千重子喜欢从石水院那宽阔的廊道上眺望对面的山姿,也喜欢观赏祖师明惠上人树上坐禅的肖像画。在壁龛旁边摊放着一幅《鸟兽戏图》的复制品。她们两人受到了招待,在这条廊道上喝茶。 真砂子不曾从高山寺再往里走。那儿是游人止步的地方。 千重子记得父亲曾带她到周山赏花,摘了笔头菜就回去了。笔头菜又粗又长。此后,每次到高雄来,哪怕是一个人,她也要到北山的村庄走一趟。如今它已经合并到市里,成了北区中川北山町了。这里只有百二三十户人家,似乎叫作村更合适。 “我走惯了路,咱们走走吧。”千重子说,“再说又是这么好的路。” 走到清泷川岸边,有一座陡峭的山逼将过来。不一会儿,就看见一片美丽无比的松林。笔直参天的杉树非常整齐地耸立着,一看就知道是经过人工精心修整的。只有这个村庄才出产这种有名的木材——北山圆木。 下午三点大概是工间休息的时间,有一群像是割草的女子从杉山上走下来。 真砂子突然站住,呆呆地凝望着人群中的一个姑娘。 “千重子,那个人很像你,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不是?” 那姑娘上身穿藏青地碎白花纹的窄袖和服,双肩上斜系着揽袖带;下身穿裙裤,系着围裙;手戴手背套,头上还扎了头巾。围裙一直绕到背后,两旁开衩。她身上只有揽袖带和从裙裤露出来的细腰带是带红色的。其他姑娘也是同样的装扮。 大原女或白川女打扮大都相似,像古装玩偶的样子。她们全是穿山上的劳动服,不像是要进城卖东西的模样。可能这就是日本野外或山上的劳动妇女形象吧。 “像极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千重子,你好好看看。” 真砂子一再说道。 “是吗?”千重子并没认真看,“你啊,别太冒失了。” “什么冒失,那么漂亮的人儿……” “漂亮倒是漂亮,不过……” “简直就像你的异母姐妹啊!” “瞧你,这样冒失。” 真砂子被她这么一说,这才觉察到自己失言,太离奇了,她都快要笑出声来,于是又强忍住笑,说: “人的相貌,虽也会偶然相像,却没有这么像的啊。” 那个姑娘和她身边的姑娘们没有注意到千重子她们俩,便擦身走了过去。 那个姑娘把头巾扎得很低,只露出一点前发,几乎遮住了半边脸。不像真砂子所说的,可以看清楚她的脸。也没能相对而视。 再说,千重子曾多次来过这个村子,看见过男人们把杉树圆木材的树皮粗粗地剥掉之后,再由女人仔细地剥一遍,然后用水或温泉水拌和菩提瀑布的沙子,轻轻地洗刷着圆木的情景。她还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些姑娘的面孔。那些加工活儿都是在路旁或户外进行的,而在这小小的山村里,不至于有那么多姑娘。当然,她也没有把每个姑娘的脸都一一仔细地观察过。 目送姑娘们的背影远去之后,真砂子也稍稍平静了一些。 “真奇怪呀。”她一连说了几遍,然后要仔细打量千重子的脸似的歪了歪头,“的确很像啊。” “什么地方像呢?”千重子问。 “是啊,怎么说呢?总觉得很像。可是,很难具体说什么地方像,也许是眼睛或是鼻子……不过,中京的小姐和山村姑娘当然不一样。请原谅。” “瞧你说的……” “千重子,咱们跟上去,到她家去瞧瞧好吗?”真砂子恋恋不舍似的说。 “到她家去瞧瞧好吗”这种话,即使出自开朗的真砂子之口,也仅是说说而已。然而,千重子却放慢了脚步,几乎要停下来。她时而仰望杉山,时而凝视堆放在家家户户门前的杉圆木。 白杉圆木都是一般粗大,磨得非常好看。 “简直像手工艺品呀。”千重子说,“据说也用它来修建茶室,甚至还远销东京、九州呢……” 在靠近屋檐前的地方,整齐地立着一排圆木,二楼也立着一排。有一处人家,二楼那排圆木前面,晾晒着汗衫等衣物。真砂子好奇地望着说: “这家人说不定就住在圆木排中呢。” “你真冒失啊,真砂子……”千重子笑了,“在圆木小屋旁边,不是有很好的住家吗?” “唔,二楼上还晾晒着衣服呢……” “真砂子,你说那位姑娘像我,也是这样信口开河吧。” “那个和这个是两码事。”真砂子认真起来,“我说你像她,你觉得遗憾吗?” “一点也不觉得遗憾。不过……”千重子说话间,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姑娘的眼睛来。一个健康的劳动者形象,眼睛里却蕴含着深沉而忧郁的神色。 “这个村子的女人都很能干啊。”千重子要回避什么似的说。 “女人和男人一起干活,没有什么稀奇的。庄稼人嘛,就是那样子。卖菜的、卖鱼的何尝不是……”真砂子轻快地说,“像你这样的小姐才看见什么都钦佩呢。” “别看我这样,我也会干活呀,你才是个小姐呢。” “哦,我是不干活的。”真砂子干脆地说。 “干活,说起来简单……真想让你看看这个村子的姑娘干活的情景。”千重子又把视线投向杉山,说,“已经是开始整枝的时候了吧。” “什么叫整枝?” “为了使杉树长好,用刀把多余的枝丫砍掉。人们有时还要使用梯子,有时则像猴子一般从这棵杉树梢荡到另一棵杉树梢……” “多危险啊!” “有的人一早爬上去,直到吃午饭的时候也不下来……” 真砂子也抬头望了望杉山。笔直耸立的一排排树干,实在美极了。残留在树梢顶端的一簇簇叶子,也像是精巧的工艺品。 山不高,也不太深。山巅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的一棵棵杉树,仿佛一抬头就可望及。这些杉木是用来修建茶室的,所以杉林的形态看上去也有茶室的情调。 只是,清泷川两岸的山十分陡峭,坠落在狭窄的盆地上。据说,此地雨量多阳光少,这是栽培有名杉木的天然条件之一。自然也能防风。假使遇上强风,杉树就会从新长的娇嫩地方弯曲或歪扭。 村子里,只有山脚下和河岸边立着一排房子。 千重子和真砂子一直走到这个小小村庄的尽头,然后再折回来。 那里有一户磨圆木的人家。女人们把泡在水面的圆木拿起来,用菩提瀑布的沙子细心地磨着。这种沙子是红色的,像黏土一样。据说是从菩提瀑布的下游取来的。 “如果那种沙子用完了怎么办?”真砂子问。 “一下雨,沙又会跟着瀑布一起冲下来,堆积在下游处。”一个年长的女人答道。 真砂子心想:回答得多么乐观啊。 但是,正如千重子所说,这里的女人们干起活来可真卖力气。那圆木有五六寸粗,可能是用来做柱子的吧。 据说把磨好的圆木用水洗净晾干,再卷上纸,或者捆上稻草,然后出售。 一直到清泷川石滩,有的地方还种有杉树。 真砂子看见山上种植的整齐的杉树和屋檐前屹立的成排杉木,不由得想起京都古色古香的房子那一尘不染的红格子门来。 村子入口处,有个叫菩提道的国营公共汽车站。再往上走,可能就有瀑布了。 她们两个人在这儿乘公共汽车回家。沉默了片刻,真砂子猛然说了一句: “一个女孩子要能像杉树那样得到栽培,挺拔地成长起来就好了。” “……” “可惜我们得不到那样的精心栽培啊。” 千重子都快要笑出声来了。 “真砂子,你有过约会吧?” “唔,有过。坐在加茂川边的草地上……” “……” “木屋町的沿河纳凉亭上,客人也多起来。掌灯了,我们得往回走啦,不知道纳凉亭里都是些什么人。” “今天晚上呢?” “今晚七点半也有约会,现在天还没擦黑呢。” 千重子很羡慕真砂子这种自由。 千重子和双亲三个人,正在面对中院的内客厅里吃晚餐。 “今天这瓢正饭馆的竹叶卷寿司是岛村送来的,请多吃点儿。我只做了个汤,请原谅。”母亲对父亲说。 “是吗?” 加吉鱼做的竹叶卷寿司,是父亲最爱吃的。 “因为名厨师回来得晚……”母亲指的是千重子,“她又和真砂子去看北山的杉树了……” “嗯。” 伊万里瓷盘里盛满了竹叶卷寿司。剥开包成三角形的竹叶,就看见饭卷上放着一片薄薄的加吉鱼。汤主要是豆皮加少许香菇。 太吉郎的铺子像正面的格子门那样,还保留着京都批发商的风格,可是现在已经改成了公司,原先的代理人和店员都成了职员,大部分人改成每天从家里来上班,只有从近江来的两三个店员住在镶着小格子窗的二楼上。晚饭时间,后面很安静。 “千重子很爱上北山杉村去。”母亲说,“这是什么道理呢?” “因为我觉得杉树都长得亭亭玉立,美极了。要是人们的心也都那样,该多好啊。” “那不是跟你一样了吗?”母亲说。 “不,我的心是弯弯曲曲的……” “那也是。”父亲插进来说,“无论多耿直的人,也难免有各种各样的想法。” “……” “那不也挺好吗?有像北山杉那样的孩子固然可爱,可是没有啊。即使有,一旦遇上什么事,很容易受骗上当。就拿树来说吧,不管它是弯也罢,曲也罢,只要长大成材就好……你瞧,这个窄院子里的那棵老枫树。” “千重子这孩子太好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母亲泛起了不悦的神色。 “知道,我知道,千重子是个正直的孩子……” 千重子把脸转向中院,沉默了一会儿。 “像那棵枫树多顽强啊,可在我身上……”千重子的话声里带着哀伤的情调,“我顶多就像生长在枫树干小洞里的紫花地丁。哎呀,紫花地丁的花,不知不觉间也凋谢了。” “真的……明春一定还会重新开花的。”母亲说。 低下头来的千重子,把目光停在枫树根旁那座雕有基督像的灯笼上。借助屋里的灯光,也看不清那剥蚀了的圣像,但她好想祈祷什么。 “妈妈,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生的?” 母亲和父亲面面相觑。 “在祇园的樱花树下呀!”太吉郎断然地说。 什么晚上在祇园樱花树下生的,不是有点像《竹取物语》这个民间故事了吗?据说赫映姬就是从竹节之间生出来的。 正因为这样,父亲反而断然说出来。 千重子心想:要是真在樱花树下生的,也许会像赫映姬那样,有人从月宫里下来迎我回去呢。她觉得这种想法有点滑稽,也就没有说出口来。 无论是被遗弃还是被抢,千重子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呢?父母不知道。也许连千重子的生身父母是谁,他们都不知道。 千重子后悔问了这些不得体的话。但是,她觉得还是不道歉为好。那么,自己又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问题?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说不定是因为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真砂子说过的,北山杉村有个姑娘长得跟她一模一样…… 千重子不知往哪儿看好,于是她仰望着大枫树的顶梢。不知是因为月亮出来了,还是闹市区的灯火映照,夜空显得一片白茫茫。 “天空也呈现出夏天的色彩啦。”母亲阿繁也仰望着天空说,“喂,千重子,你就是在这家生的。虽说不是我生的,可是就是在这家生的啊!” “是啊。”千重子点了点头。 正如千重子在清水寺对真一说过的,千重子不是阿繁夫妇从赏夜樱的圆山公园里抢来的,而是被人扔在店铺门口,太吉郎把她抱回来的。 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当时太吉郎还是个三十岁出头的人,生活相当放荡不羁。妻子不敢轻易听信丈夫的话。 “别说得好听……你抱来的这孩子,说不定是你跟艺伎生的吧。” “不要胡说!”太吉郎变了脸色,“你好好看看这孩子身上穿的,是艺伎的孩子吗?瞧,是艺伎的孩子吗?”太吉郎说着,把婴儿推给了阿繁。 阿繁接过婴儿,把自己的脸贴在婴儿冰冷的脸颊上。 “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到里头再慢慢商量,干吗发愣啊。” “这是刚生下来的啊!” 没找着婴儿的亲生父母,不能收作养女,所以户口册上申报为太吉郎夫妇的亲生闺女,取名千重子。 按通常说法,抱一个孩子来抚养,便会给这家带一个孩子来,夫妇俩就会生下亲生骨肉。可是,阿繁没有怀上孩子。千重子就作为太吉郎他们的独生女,受到抚育和宠爱。随着岁月的流逝,太吉郎夫妇也不再为这孩子究竟被谁遗弃而烦恼。至于千重子的亲生父母是死是活,更无从知晓。 当天晚饭后,只拾掇拾掇竹叶卷寿司的竹叶子和汤碗就完了,比较简单,全由千重子一个人负责。 然后,千重子躲到后面二楼自己的寝室里,欣赏父亲带去嵯峨尼姑庵的保罗·克利和夏加尔的画集。后来千重子睡着了。不一会儿,她就被噩梦魇住,发出“啊!啊!”的声音,醒了。 “千重子,千重子!”从隔壁传来母亲的叫唤声,没等千重子答应,隔扇门就打开了。 “你做梦啦?”母亲说着走了进来,“是做噩梦?” 然后她在千重子的身边坐下,开亮了枕边的电灯。 千重子已经坐在睡铺上了。 “哎呀,出这么多汗。”母亲从千重子的梳妆台上拿了一条纱手巾,擦着千重子额上和胸前的汗珠。千重子任凭母亲揩拭。母亲暗自想道:这胸脯多么娇美白嫩啊。 “来,擦擦胳肢窝……”母亲把手巾递给千重子。 “谢谢您,妈妈。” “做噩梦啦?” “是啊,梦见从高处摔下来……咚的一声就掉进了一个郁绿可怕的无底深渊里。” “谁都会做这种梦的,”母亲说,“但总也掉不到底啊。” “……” “千重子,别着凉了,换件睡衣吧。” 千重子点点头,可是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她刚要站起来,就觉得脚跟有点站不稳。 “得了,得了,妈妈给你拿。” 千重子原地坐着,腼腆而麻利地更换了睡衣。她正要去叠换下来的衣裳,母亲就说: “不用叠了,就拿去洗。” 母亲把衣裳拿过来,扔到犄角的衣架上,然后,又坐到千重子的枕边。“做这点梦就……千重子,你不是发烧吧?” 母亲说着,用掌心摸了摸女儿的额头。非但没有发烧,反而是冰凉的。“大概是上北山杉村去,太累了吧。” “……” “瞧你这副心神不定的神色,妈到这儿来陪你睡。” 母亲说罢,就要去把铺盖搬来。 “谢谢妈……我已经不要紧了,您放心睡去吧。” “真的?”母亲一边说一边钻进千重子的被窝,千重子把身子挪向一旁。 “千重子,你已经这样大了,妈再不能抱着你睡了。啊,多有意思呀!” 然而,母亲先安稳地睡着了。千重子怕母亲的肩膀着凉似的,用手探了探,然后灭了灯,却辗转不能成眠。 千重子做了一个长梦。她对母亲说的,只是这个梦的结尾。 开始,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介于梦和现实之间,她非常高兴地回想起了今天和真砂子到北山杉村去的情景。说也奇怪,真砂子所说的酷似她的那个姑娘的形象,远比那村庄的情景更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记忆里。 后来,在梦的结尾,她掉进了一个郁绿的深渊里。那绿色也许就是留在她心灵上的杉山吧。 鞍马寺举行的伐竹会是太吉郎所喜欢的一种仪式。大概是因为它具有男子汉的气魄。 这种仪式,太吉郎年轻时就看过多次,并不觉得新奇。不过,他想带千重子去看看。何况据说今年因经费关系,鞍马寺十月间的火节也不举行了。 太吉郎担心下雨。伐竹会在六月二十日举行,正是梅雨季节。 十九日那天的雨,下得比平日的梅雨大。 “这么下下去,明天恐怕举行不了啦。”太吉郎不时地望望天空。 “爸爸,下点雨算得了什么呢。” “话虽如此,”父亲说,“天气不好总是……” 二十日,雨还在下个不停,空气有点潮湿。 “把窗户和柜门都关上吧。讨厌的湿气会使和服料子上潮的。”太吉郎对店员说。 “爸爸,不去鞍马寺了吗?”千重子问父亲。 “明年还举行,今年不去算了。鞍马山浓雾弥漫,也没什么可……” 为伐竹会效力的不是僧侣,主要是乡下人。他们被称作法师。十八日就得为伐竹作准备,将雄竹和雌竹各四根,分别横捆在大雄宝殿左右的圆柱上。雄竹去根留叶,雌竹则留根去叶。 面对大雄宝殿,左边叫丹波座,右边叫近江座,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称呼。 轮到的随从,就得穿着世袭的素绸服,脚蹬武士草鞋,系上揽袖带,头缠五条袈裟的僧侣冠,腰间插着两把刀,掖着南天竹叶子。伐竹用的樵刀则放在锦囊里。在开路人的引领下,向山门进发。 约莫在下午一点,身穿十德服的僧侣吹起海螺号,就开始伐竹。 两名童男齐声对管长说: “伐竹之神事,可庆可贺。” 然后,童男分别走到左右两个座位上,各自夸赞说: “近江之竹,妙哉!” “丹波之竹,妙哉!” 伐竹人首先把捆在圆柱上的粗大的雄竹砍下来,然后整理好。细长的雌竹则原封不动地放置在那儿。 童男又报告管长说: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砍完竹了。” 僧侣们走进大殿诵经。然后撒供神的夏菊花,以代替莲花。 接着,管长从祭坛上走下来,打开丝柏骨扇子,上下扇三遍。 随着他“啊”的一声高喊,近江、丹波两座位各派两人把竹子砍成三段。这就是伐竹会的仪式。 太吉郎本想让女儿去看看这种伐竹仪式。由于天下雨,就有点犹豫不决。正在这时,秀男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小包走进格子门来,说: “我好不容易把小姐的腰带织出来了。” “腰带?”太吉郎有点诧异,“是我女儿的腰带吗?” 秀男跪坐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低头施了个礼。 “是郁金香图案的……”太吉郎爽快地说。 “不,是您在嵯峨尼姑庵里画的……”秀男认真地说,“那时候我太幼稚了,对佐田先生实在失礼了。” 太吉郎暗自吃惊,说道: “哪里,那只是我的业余爱好,随便画画罢了。经你规劝,我才恍然大悟,我要感谢你才对。” “那条腰带我已经织好带来了。” “什么?”太吉郎惊讶不已,“那张画稿,我把它揉成团扔到你们家旁边的小河里去了。” “您扔掉了?……原来是这样。”秀男沉着得就像目中无人似的,“您既然让我看过,那就全都印在我的脑子里了。” “这大概就是生意人的本事吧。”太吉郎说着,沉下脸来,“不过,秀男,我扔到河里的画稿,你为什么要织它呢?嗯?为什么还要织它呢?” 太吉郎反复地说了好几遍,一股既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 “秀男,你不是说过构思显得不协调,既荒凉又不健全吗?” “……” “所以一走出家门,我就把那张画稿扔到小河里去了。” “佐田先生,请您原谅我吧。”秀男又一次鞠躬表示歉意,“当时我无可奈何地织了一些索然乏味的东西,弄得疲惫不堪,心里很焦躁啊。” “我也一样啊。嵯峨尼姑庵环境倒很清静,可是只有老尼姑一个人,还雇了个老婆子白天来帮忙,非常寂寞……加上我家生意清淡,因此我觉得你那番话倒也实在。像我这样一个批发商,又不是不画画稿就不能生活,更没有必要去画那种新奇的图案。然而……” “我也有许多想法。自从在植物园里遇见小姐,我还在想。” “……” “请您看看腰带好吗?倘若不如意,您可以当场用剪子把它剪碎。” “嗯,”太吉郎点点头,然后呼喊女儿,“千重子!千重子!” 在账房里同掌柜并排坐着的千重子站了起来。 秀男长着一双浓眉,他紧闭着嘴唇,似乎很有自信的样子,然而他解包袱皮的手却微微颤抖。 他不好对太吉郎说什么,于是转向千重子。 “小姐,请你看看。这是按照令尊的图案织的。”秀男说着就这么将卷着的腰带递给了她,显得特别拘束。 千重子稍微展开腰带的一端,说: “啊,爸爸!这是在嵯峨从克利画集得到启发构思出来的吧。”她说着就把腰带放在自己的膝上捌开,“哎呀,好极了。” 太吉郎哭丧着脸,一声不言,但心里对秀男能把自己的图案记得那么牢,的确感到震惊。 “爸爸。”千重子孩子气地用兴奋的声调说,“的确是一条好腰带!” “……” 千重子摸了摸带子的质地,然后对秀男说: “你织得非常结实呀。” “嗯。”秀男低着头。 “可以在这儿抖开来看看吗?” “行。”秀男回答。 千重子站起来,把腰带摊在他们两人面前。她把手放在父亲肩上,就这么站着观赏起来。 “爸爸,您觉得怎样?” “……” “不是挺好看吗?” “你真的觉得好看?” “嗯,谢谢您了,爸爸。” “你再认真看看。” “花样多新颖啊,虽然也要看配什么和服……不过这的确是一条好腰带呀。” “是吗。你既然那么喜欢,就谢谢秀男吧。” “秀男先生,谢谢。”千重子在父亲身后跪坐下来,向秀男鞠了个躬。 “千重子!”父亲喊了一声,“你看这条腰带协调吗?构思上的协调呀。” “什么?协调?”千重子像是遭到了突然袭击,又看了看腰带,“所谓协调,还得看穿什么和服和什么人穿呢。不过……如今还时兴有意穿破坏协调的衣裳哪。” “唔,”太吉郎点点头,“千重子,其实我让秀男看这条腰带画稿的时候,他就说不协调了。所以,我把那张画稿扔到秀男他们作坊旁边那条小河里去了。” “……” “然而,当我看到秀男织好的腰带,就觉得这不是和我扔掉的画稿一样吗?虽然在颜料和彩线方面,色泽有点不同。” “佐田先生,很抱歉,请您原谅。”秀男低头认错了,“小姐,我有个冒昧的请求,请你系上这条腰带试试看好吗?” “就在这件和服上……”千重子站起来系上腰带。她突然变得漂亮多了。 太吉郎的脸色也平和下来。 “小姐,这是令尊的大作啊!” 秀男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13]天皇即位时,选未婚的皇族女性侍奉伊势神宫和贺茂神社,人称斋王。[14]在宫中掌管扫除、点灯的女官。[15]供奉神佛的茶。[16]日本人在劳动时为了挽起和服的长袖,斜系在双肩上交叉在背后的带子。[17]由京都大原乡到京都市内卖柴的女子。[18]位于日本佐贺县西部,盛产瓷器。[19]每年6月20日,京都鞍马寺在该寺毗沙门堂上举行由众法师持大刀砍伐青竹的仪式。[20]一种袖根缝死的和服。[21]一个宗派的最高管理人。 古都 祇园节 千重子拎着大菜篮子走出店门,要到麸屋街的汤波半去。从御池大街往上走,一路上,她看见打叡山到北山的天空一片火红,不禁驻足仰望了好一阵子。 夏季昼长,尚未到夕阳晚照的时分,还不是一抹寂寞的天色。上空燃烧着璀璨的红霞。 “原来还有这种景致,我头一回看到啊。” 千重子拿出一面小镜子,在那浓艳的彩云下,照了照自己的脸。 “令人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啊……莫非人的感情会随着心潮的起伏而变化吗?” 叡山和北山也许是抹上了那种颜色,变得一片深蓝了。 汤波半已经做好豆皮、牡丹豆皮和八幡卷。 “您来了,小姐。正逢祇园节,忙得不可开交,只有熟悉的老顾客来订才做,请多多包涵。” 这家铺子向来只做顾客预订的东西。在京都,卖糕点的也有这样的铺子。 “是供奉祇园用的吧?长年得到您的照顾,谢谢了。”汤波半的女店员把做好的东西往千重子的菜篮子里放,装了满满一篮。 所谓八幡卷,就像鳗鱼卷一样,用豆皮卷上牛蒡。牡丹豆皮就像炸豆腐,不过它是用豆皮包上白菜之类的东西。 汤波半是家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老铺子,还留下了战火的痕迹。有的地方经过修整,比如在小天窗上安了玻璃,像火炕一般的做豆皮用的炉子,则改用砖砌。 “从前烧炭扬起的粉末,纷纷落在豆皮上,因此决定改烧木屑。” “……” 被方形铜板隔成一格一格的锅子里,豆浆表面渐渐凝固,结成一层豆皮,干活的人用竹筷子熟练地把它捞上来,晾在上面细细的竹架上。架子上下几层,豆皮干了,挨次往上挪。 千重子走进作坊紧里头,把手扶在那古老的柱子上。每次同母亲一道来,母亲总是要抚摸这根古老的顶梁柱。 “这是什么木?”千重子问。 “是丝柏木,一直顶到上面,笔直笔直的……” 千重子也摸了摸这根顶梁柱,然后才走出店门。 千重子踏上了归途。祇园的伴奏排练达到了高潮。 远方来看热闹的游客,也许以为祇园节只有七月十七日这天才有彩车游行,所以尽量赶在十六日晚上来看宵山。 其实祇园节的典礼是在整个七月举行,中间不间断。 各地区都从七月一日开始分别举行彩车游行、“迎吉符”和奏乐等活动。 每年由童男童女乘坐的彩车,都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头。至于其他彩车的先后顺序,则于七月二日或三日由市长举行仪式抽签决定。 彩车一般是在头一天组装好。七月十日的“洗神轿”可能是典礼的序幕。在鸭川的四条大桥上洗神轿,虽说是洗,实际上只是由神官把杨桐蘸蘸水,然后往神轿上洒洒罢了。 接着,十一日由童男童女参拜祇园社。他们是乘坐长刀彩车去的。童男童女跨在马上,头戴乌帽,身穿猎服,由侍从陪同去接受五位官衔。五位以上就是“殿上人”了。 从前有神佛参加时,也曾把童男童女左右的小侍从,比作观音和势至二尊菩萨。还曾让童男童女接受神位,比喻童男童女与神举行婚礼。 “这种事,我不干!我是男人了嘛!”当水木真一被装扮成童男时,他曾这么说。 此外,童男童女要吃“特别灶”。就是说,他们吃的东西,要用与家人不同的炉灶来烧,以表示洁净的意思。如今这些规矩都省略了,据说只把童男童女的食物,用火镰打火烧烧就算了。也有这样的传说:有的人家,家人无意中忘记了,童男童女就会催促说:“火镰,火镰。” 总之,繁文缛节,童男童女不是游行一天就能完事。他们还必须到彩车街挨家串户,登门拜访。节日典礼和童男童女的活动差不多得忙上一个月的光景。 比起七月十七日的彩车游行来,京都人对十六日的宵山似乎更感兴趣。 祇园会的日期快到了。 千重子家也把铺子前面的格子门卸了下来,忙着准备过节。 京都姑娘千重子是四条街附近的批发商出身,又是属于八坂神社管区的居民,对每年例行的祇园节当然不稀罕。这是炎热的京都的夏节。 她最感到亲切的是真一坐在彩车上的那副童男的形象。每逢过节,听到祇园的奏乐声,或看见被许多灯笼照着的彩车,她就马上回忆起真一那副形象来。那时,真一和千重子都是七八岁的孩子。 “没见过,即使女孩子也没有那么美啊!” 真一到祇园社去接受五位少将官衔时,千重子跟着去了。彩车游街,她也跟着转悠。童男打扮的真一,带着两个小侍从来到千重子的店铺拜访,真一喊:“千重子,千重子!”千重子满脸通红地凝望着真一。真一化了妆,抹上了口红,然而千重子却是一副被晒黑了的脸。那时千重子还是个小姑娘,身穿夏季单衣,腰系三尺红色腰带,把折凳放倒,靠在红格子门上,在同邻居的孩子玩线香花火…… 如今,在奏乐声中,或彩车灯下,真一那副童男打扮的形象,依然历历如在眼前。 “千重子,你不去宵山吗?”晚饭后母亲问千重子。 “妈,您呢?” “妈有客人,走不开。” 千重子一走出家门,就加快了脚步。四条大街人山人海,简直叫人不能动弹。 但是,千重子很熟悉情况,她知道四条大街什么地方有什么彩车,哪条胡同又有哪些彩车,所以她统统浏览了一遍。街上依然非常热闹,频频传来各种彩车的奏乐声。 千重子走到御旅所前,买了一根蜡烛,点着了供在神前。在节日期间,也把八坂神社的神请到御旅所来。御旅所坐落在从新京极走出四条大街的南边。 在御旅所前,千重子发现一个姑娘像是在做七次参拜的样子。虽然只看到背影,但一眼就能明白她在做什么。所谓七次参拜,就是从御旅所神前往前走一段距离,然后再折回神前叩拜祷告,如此反复七次。在行进中,即使遇见熟人,也不能开口说话。 “哎哟!”千重子看见那位姑娘,觉得好面熟。她就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开始做七次参拜了。 姑娘朝西边走,再折回御旅所。千重子则相反,朝东边走,然后再折回来。但是,那位姑娘比千重子更虔诚,祷告时间也长。 姑娘好像已经做完了七次参拜。千重子没有姑娘走得那么远,所以和姑娘差不多同时参拜完毕。 姑娘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 “你在祷告什么?”千重子问她。 “你都看到了?”姑娘的声音有点颤抖,“我希望知道姐姐的下落……你就是我的姐姐。是神灵让咱们见面的。”姑娘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不错,她就是那北山杉村的姑娘。 悬挂在御旅所的虔诚者敬献的灯笼,以及参拜者供奉的蜡烛,把神前照得一片通明。姑娘的眼睛本来已经泪花花的了,所以灯光投在姑娘的脸上,反而显得更加闪闪有光。 千重子强抑住翻腾的感情。 “我是独生女,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 千重子虽这么说,可她的脸色却是一片苍白。 北山杉村的姑娘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我明白了。小姐,对不起,请你原谅。”她反复地说,“我从小一直想念着姐姐、姐姐,以致认错了人……” “……” “据说我们是双胞胎,但不知道她是姐姐还是妹妹……” “恐怕相貌很相似吧?” 姑娘点点头,泪珠从脸颊滚落下来。她拿出手绢,边擦眼泪边说: “小姐,你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 “就在这附近的批发商街。” “是吗,你刚才在神前祷告什么?” “祈愿父母幸福与健康。” “……” “你父亲呢……”千重子试问了一句。 “很早以前……在北山砍杉树枝,从这棵树荡到另一棵树时,没悠荡好,掉落下来,摔在致命的地方……这是听村里人说的。那时我刚出生,什么也不知道……” 千重子受到莫大的冲击。 她那么喜欢到那村子去,又那么喜欢仰望那美丽的杉山,说不定是被父亲的灵魂召唤吧。 另外据这位山村姑娘说,她是孪生儿。那么,难道这位亲生父亲在杉树梢上还牵挂着被遗弃的双生儿千重子,才不慎摔下来的?肯定是这样。 千重子的额上渗出了冷汗。她仿佛感到蜂拥在四条大街上的人群的脚步声和祇园的奏乐声都渐渐远去。眼前呈现一片黑暗。 山村姑娘把手搭在千重子肩上,用手绢帮千重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谢谢。”千重子接过姑娘的手绢,擦了擦脸,不知不觉将手绢掖到自己的怀里。 “那么,你母亲呢……”千重子小声问道。 “母亲也……”姑娘的声音有点哽咽,“我好像是在母亲的故乡生的,那儿是深山,比杉村还远。不过,母亲也……” 千重子再也问不下去了。 从北山杉村来的姑娘,她流下来的当然是高兴的泪水,眼泪一止,脸上顿时神采飞扬。 相形之下,千重子则感到心烦意乱,双腿发颤,仿佛要使劲踏住才站得稳似的。在这种场合,她是很难马上平静下来的。似乎只有这个姑娘健康的美在支撑着她。千重子岂止没有像姑娘那样流露出淳朴的喜悦,眼睛里还深含着忧伤的神色。 她感到惆怅:从今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时姑娘喊了一声“小姐”,就向她伸出了右手。千重子握住她的这只手。这是一只粗壮的手,和千重子那只柔嫩的手不同。然而,姑娘好像并不介意,她紧紧握住千重子的手说: “小姐,再见!” “怎么啦?” “啊,我很高兴……” “你叫什么名字?” “叫苗子。” “苗子?我叫千重子。” “我现在当雇工,那村子很小,只要打听一下,马上就会找到。” 千重子点了点头。 “小姐,你好像很幸福啊。” “嗯。” “我发誓,我不会把咱们今晚相逢的事告诉任何人。咱们的事,只有御旅所的祇园神晓得。” 也许苗子已经觉察到尽管是孪生姐妹,但彼此身份太悬殊了吧。千重子一想到这些,就无话可说了。然而,被遗弃的难道不就是自己吗?! “再见,小姐。”苗子又说了一声,“趁别人还没发现的时候……” 千重子一阵心酸。 “我家的铺子就在这儿附近,苗子,你哪怕打店门走过,也要来一趟呀。” 苗子摇了摇头。 “你的家人呢……” “家人?只有父母亲……” “不知为什么,我总有这样的感觉,你是在父母宠爱之下成长的。” 千重子拉了一下苗子的袖子。 “咱们站在这儿太久了。” “是的。” 于是,苗子转过身向御旅所虔诚地祷告。千重子也连忙学着苗子祷告。 “再见!”苗子说了三遍。 “再见!”千重子也说了一声。 “我还有许多话想说,有机会到村子里来吧。在杉林里,谁都看不见。” “谢谢。” 但是,她们俩不由得穿过拥挤的人群,朝着四条大桥那边走去。 八坂神社管区有很多居民。即便宵山的庆典和十七日的彩车游行结束,后祭的庆典活动还会继续进行。家家敞开大门,摆上屏风等装饰品。从前,还有的人家摆设早期浮世绘、狩野派、大和绘以及宗达画的一对屏风。浮世绘珍品中,也有南蛮屏风,上面以雅致的京都风俗为背景,画了外国人的活动情形。也就是说,表现了京都人旺盛的气势。 如今这些画卷还保留在彩车上。都是些所谓舶来品,诸如中国织锦、巴黎葛布蓝织锦、毛织品、金线织花锦缎、葛丝等。由于同外国贸易,在具有桃山时代风格的大花日本伞上,还增添了异国的美。 彩车内有现时名画家画的装饰画,彩车头也有像柱子那样的东西,据说那是当年朱印船的桅杆。 祇园咚咚锵的奏乐声非常单调。实际上是有二十六套音乐,它像壬生狂言的伴奏,也似雅乐的乐声。 在宵山时,这些彩车用成排的灯笼装饰,奏乐声也就显得更加激越了。 在四条大桥以东,尽管没有彩车,但直到八坂神社这段路上仍然非常热闹。 快到大桥,千重子被人流挤来挤去,稍稍落在苗子的后头。 苗子虽然说了三遍“再见”,可是千重子踌躇了半天:是在这儿和她分手,还是经过丸太铺前或走到那附近,告诉她是哪一家以后再别离呢?她对苗子好像已经生出了一股温暖而亲切的感情。 “小姐,千重子小姐!”刚要过大桥,忽听得有人呼唤苗子,走过来的人是秀男。他把苗子误认为千重子了。“你上宵山看热闹了吗,是一个人?” 苗子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她却没有回头找千重子。 千重子倏地闪进人群里去了。 “啊,天气真好……”秀男对苗子说,“明天大概也是个好天气。瞧,那么多星星……” 苗子抬头仰望天空。在这段时间里,她不知如何回答秀男才好。苗子当然不认识秀男。 “前些日子我对令尊实在太失礼了。不过,那条腰带还满意吧?”秀男对苗子说。 “嗯。” “令尊后来没生气吗?” “嗯?”苗子摸不着头脑,无法回答。 然而,苗子并没有朝千重子那边望去。 苗子手足无措。她心想,倘若千重子愿意见这个青年,自然会主动走过来的。 这青年脑门略大,肩膀宽厚,眼睛发直,但在苗子看来,他绝非坏人。从他谈到腰带的事来看,准是个西阵的织匠。可能是由于长年累月坐在高织机上织布的缘故,体形多少有点变了。 “我也太幼稚了,竟敢对令尊的图案评头品足。但经过一晚的深思,我终于把它织出来了。”秀男说。 “……” “哪怕系一次也罢,你系过了吗?” “嗯。”苗子含糊其词地回答。 “还可以吗?” 尽管桥上没有大街那么明亮,而且簇拥的人流几乎堵住了他们俩的去路,苗子依然纳闷:秀男为什么会认错人呢? 一对孪生姐妹,如果在同一个家庭里,受到同样的抚育,可能会难于分清谁是谁。可是,千重子和苗子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中成长。苗子心想,这个青年说不定是个近视眼。 “千重子小姐,请允许我按照自己的构思为你精心织一条吧。仅此一条,作为你二十岁的纪念礼物好吗?” “哦,谢谢。”苗子说得吞吞吐吐。 “没想到在祇园节的宵山能见到你,可能是神灵保佑,附在腰带上了。” “……” 苗子只能认为,千重子大概不愿意让这个青年知道她是孪生儿,才不走到他们俩身边来。 “再见。”苗子对秀男说。秀男有点感到意外。 “噢,再见。”秀男回答,“腰带还是让我织吧,可以吗?赶在枫叶红了的时候……” 秀男叮问了一句,然后走开了。 苗子用眼睛寻找千重子,却没有找着。 在苗子看来,刚才那个青年也罢,腰带的事也罢,都无关紧要。只有能在御旅所前面同千重子相逢,才使她感到无比高兴,就如同得到神灵赐福一样。苗子抓住桥上的栏杆,凝望着映在水面上的灯火,站了好一会儿。 然后,苗子从桥边漫步,准备走到坐落在四条大街尽头的八坂神社。 苗子约莫走到大桥中央,突然发现千重子和两个年轻男子站在那里说话。 “啊!” 苗子不由得轻轻喊了一声,可她没有向他们那边走去。 她有意无意地偷偷看了一眼他们三人的身影。 千重子在想:苗子和秀男站在那里究竟谈了些什么呢?秀男显然误将苗子当作自己,可是苗子又是怎样同秀男对答的呢?她一定会感到很为难吧? 也许千重子当时走到他们俩身边就好了。但是,不能去。非但不能去,而且当秀男把苗子喊成“千重子小姐”的时候,自己还迅速躲闪到人群里去了。 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在御旅所前面遇见了苗子,心灵上受到的冲击远比苗子强烈得多。按苗子说,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双胞胎,所以一直在寻找孪生姐妹。但是,千重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是孪生的。事情来得太唐突,没能像苗子发现自己那样感到欢天喜地。 再说,千重子如今听苗子这么一说,才第一次知道有关自己生身父母的情况:父亲是从杉树上掉下来摔死的,母亲也早已离开人世。这刺痛了她的心。 千重子过去只是偶尔听到邻居交头接耳说过自己是个弃儿。自己也这样想过。不过,父母是什么人,又在什么地方把自己扔掉的呢?这点她尽量不去想。即使想,也不会有结果。何况太吉郎和阿繁对她的爱是那么深,使她觉得没有必要去想。 今晚游宵山,听到苗子这番话,对千重子来说不见得是幸福。但是千重子对苗子这个孪生姐妹似乎产生了一股温暖的爱。 “看上去她心地比我纯洁,又能干活,身体也壮实。”千重子喃喃自语,“有朝一日,说不定她还能帮助我呢……” 于是,她在四条大桥上茫茫然地走着。 “千重子!千重子!”真一喊她,“干吗一个人在茫然踱步,脸色也不好呢?” “哦,是真一。”千重子猛地醒悟过来似的,“你小时候扮成童男坐在彩车上的形象多可爱呀!” “那时可受罪啦。但如今回想起来,倒也令人怀念。” 真一身边还有个伙伴。 “这是我的哥哥,在读研究生。” 这位哥哥长相很像真一。他莽莽撞撞地向千重子打了个招呼。 “真一小时候胆子小,却很可爱,长得就像女孩子那样漂亮,还被选去当童男,真傻。”哥哥说罢,放声大笑起来。 他们一直走到大桥中央,千重子瞧了瞧真一的哥哥那张健康的脸。 “千重子,今晚你的脸色很苍白,好像有什么伤心事呀。”真一说。 “可能是站在大桥中央,被灯光照射的关系吧。”千重子说着,使劲踱着脚步,“再说,游宵山的人这么多,大家都来去匆匆,谁还会注意一个姑娘悲伤的表情呢。” “那可不行。”真一说着把千重子推到桥栏边,“你稍靠一会儿。” “谢谢。” “河风也不大……” 千重子把手放在额头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真一,你当童男乘坐彩车那时候,是几岁来着?” “哦……算起来有七岁了。记得是进小学的头年……” 千重子点点头,却默不作声。她想擦擦额上和颈上的冷汗,一把手伸进怀里就摸到了苗子的手绢。 “啊!” 那块手绢被苗子的泪水濡湿了。千重子攥住它,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她终于把它揉成团,拿出来擦了擦额头。眼泪都快要夺眶而出了。 真一显出诧异的神色。因为他了解千重子的性格,她是绝不会把手绢随便揉成团塞进怀里的。 “千重子,你觉得热还是凉?热感冒就麻烦了,早点回去吧……我们送她好吗,哥哥?” 真一的哥哥点了点头,他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千重子。 “我家很近,不必送了……” “正因为近,更要送了。”真一的哥哥干脆地说。 他们三人从大桥中央往回走。 “真一,你扮童男乘坐彩车游行时,我跟着你走,你记得吗?”千重子问。 “记得,记得。”真一回答。 “那时还很小。” “是很小。如果童男瞪着眼东张西望是很不像样的。但我感觉到有个小女孩紧跟着彩车走。我心想,她这样紧跟,一定累得够呛吧……” “我再也不能变得那么小了。” “瞧你说的。”真一轻巧地躲过了她的话锋,心里嘀咕着:今晚上千重子怎么啦? 他们把千重子送到她家店铺门前,真一的哥哥向千重子的父母郑重地寒暄了一番。真一则在哥哥的身后等候。 太吉郎在内客厅里同一位客人对饮祭神酒。其实谈不上是喝酒,只不过是陪陪客人罢了。阿繁不时站起来忙着侍候。 “我回来了。”千重子说。 “回来啦,还早嘛。”阿繁说着偷看了一眼女儿的神情。 千重子恭恭敬敬地向客人招呼过后,对母亲说: “妈,我回来晚了,没能帮上您忙……” “没什么,没什么。”母亲阿繁向千重子轻轻递了一个眼色,然后和千重子一起下厨房去了。因为要搬酒坛子。 “千重子,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才让人送你回来的?” “嗯,是真一和他哥哥……” “怪不得。你脸色不好,走路也晃晃悠悠的。”阿繁伸手去摸了摸千重子的额头,“倒没发烧,可是显得很悲伤的样子。今晚家里又有客人,你就跟妈一块儿睡吧。” 母亲说罢,温存地搂住千重子的肩膀。 千重子强忍住夺眶欲出的泪珠。 “你先上后面楼上歇歇去吧。” “是,谢谢妈妈……”千重子感到,母亲的慈爱理开了她心头纷乱的思绪。 “因为客人少,你父亲也感到寂寞呢。晚饭的时候,倒来了五六个人……” 然而,千重子把酒瓶端了出来。 “已经喝得相当多了,适可而止吧。” 千重子斟酒的右手颤抖不已,她用左手把它托住。尽管如此,还是微微颤动。 今天晚上,中院那个雕有基督像的灯笼也点亮了,老枫树树干上那两株紫花地丁也依稀可见。 花朵已经凋谢。上下两株小小的紫花地丁大概是千重子和苗子的象征吧?看样子,这两株紫花地丁以前不曾见过面,而今晚是不是已经相会了呢?在朦胧的灯光下,千重子凝望着这两株紫花地丁,不觉又一次噙上了眼泪。 太吉郎也觉察到千重子可能有什么心事,不时地望着千重子。 千重子悄悄站起来,上后面的二楼去了。平时的客房已经铺好了客铺。千重子从壁橱里取出自己的枕头,然后钻进被窝里。 为了不让旁人听到自己的呜咽声,她把脸伏在枕头上,双手抓住枕头的两端。 阿繁走上楼来,看到千重子的枕头都被泪水濡湿了,她连忙给千重子拿出一个新枕头来,说: “喏,给你。我待一会儿就来。”然后她就下楼去了。走到楼梯口,又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却什么话也没说。 地板上本可以铺三个睡铺,却只铺了两个。而且,一个是千重子的睡铺。看样子母亲打算和千重子同睡一个铺盖了。 在铺尾摆了两条叠好的麻料夏被,是母亲和千重子的。 阿繁替女儿铺了睡铺,而没有铺自己的,本来这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千重子却感到母亲的一番苦心。 于是千重子也忍住眼泪,心情平静下来。 “我是这家的孩子。” 不用说,千重子是遇见了苗子才忽然感到心烦意乱,而又无法克制的。 千重子走到梳妆台前,照了照自己的脸。本想化化妆掩饰一下,但后来又作罢。她只拿出香水瓶来,在睡铺上洒了几滴,然后又把自己的窄腰带重新系好。 当然,她是不会轻易就入睡的。 “我是不是对苗子姑娘太薄情了?” 她一闭上眼,马上就映出中川村那美丽的杉山。 根据苗子的叙述,千重子对自己生身父母的情况也大致了解了。 “向这家父母坦白地说出来好,还是不说出来好呢?” 恐怕连这家铺子的父母都不了解千重子在什么地方出生,生身父母又是谁吧。千重子虽然想到“双亲”早已不在这人间……但她再也不哭了。 从街上传来祇园的奏乐声。 楼下的客人是近江长滨一带的绉绸商,他们有点醉意,嗓门也提高了,话声甚至断断续续地传到后面千重子睡觉的二楼上。 客人似乎坚持说,彩车的队伍从四条大街走过宽阔的现代化的河原街,然后拐到新开的御池街,是为了所谓“观光”才在市政府前设置观礼席的。 从前队伍是通过颇有京都特色的窄路,有的人家还被彩车弄坏些什么,然而这也很有情趣。据说在二楼可以要到粽子,如今则是撒粽子。 彩车在四条大街好歹还可以全部看到,一拐进窄路,彩车下半部就不易看到了。这倒也好。 太吉郎心平气和地解释说,在宽阔的大街上容易看到彩车的全貌,那是很精彩的。 千重子觉得现在躺在被窝里,仿佛还能听到彩车大木轮拐弯时发出的声音。 看样子今晚上客人会在隔壁房间歇宿,千重子打算明天再把从苗子那儿听来的一切告诉父母亲。 据说,北山杉林全是私人经营,但并不是所有人家都拥有山地。拥有山地的人不多。千重子想:自己的亲生父母大概是拥有山地的人家的雇工吧。苗子本人也曾说过:“我是当雇工的……” 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也许是她的父母当时不仅觉得生双胞胎无脸见人,而且听说双胞胎难养,还考虑到生活问题,所以才把千重子抛弃吧。 ……千重子有三点忘了问苗子,那就是千重子还是婴儿时就被抛弃,为什么父母抛弃她,而不抛弃苗子?父亲是什么时候从杉树上摔下来的?苗子虽说是在她“刚生下来不久”,可是……苗子还说过,她好像是在母亲的老家——比杉村更远的深山里出生的,那是什么地方呢? 苗子考虑自己同被抛弃的千重子“身份悬殊”,绝不会来找千重子的。只能由千重子到她工作的地方去找她。 但是千重子无法瞒着父亲偷偷去寻找。 千重子曾多次读过大佛次郎的名作《京都之恋》。她脑海里浮现出书中的一段: 北山的杉林层层叠叠,漫空茏翠,宛如云层一般。山上还有一行行赤杉,它的树干纤细,线条清晰,整座山林像一个乐章,送来了悠长的林声…… 比起典礼的伴奏和节日的喧闹来,还是重山叠峦那悠扬的音乐和森林的歌声更能渗进千重子的心坎。她仿佛穿过北山浓重的彩虹,倾听那音乐和歌声…… 千重子的悲伤渐渐减退。也许她本来就不是悲伤,而是同苗子邂逅而感到惊讶、慌张和困惑。但是,莫非女孩子命中注定,生来就是要落泪? 千重子翻了翻身,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山歌。 “苗子那么高兴,而我是怎么回事呢?” 不大一会儿,客人和父母都上后面二楼来了。 “请好好歇息吧。”父亲对客人招呼。 母亲把客人脱下的衣服叠好,然后到这边房间里,正要叠父亲脱下的衣服,千重子就说: “妈,我来叠。” “你还没睡吗?”母亲让千重子去叠,自己躺了下来。 “真香啊!毕竟是年轻人。”母亲爽朗地说。 近江的客人也许是喝醉了酒,很快透过隔扇传来鼾声。 “繁!”太吉郎喊了一声在旁边睡铺上的妻子,“有田先生有意要把他的儿子送给我们哩。” “当店员……还是当职员?” “不,当养子,做千重子的……” “这种事……千重子还没睡着呢。”阿繁打断了丈夫的话头。 “知道。让千重子听听也好嘛。” “……” “是老二,好几次上咱家来过。” “我不怎么喜欢那位有田先生。”阿繁把声音压低,但语气却非常坚决。 千重子听到的山林乐声消失了。 “对吧,千重子。”母亲向女儿那边翻过身去。千重子睁开眼睛,却没有回答。沉默了好半天。千重子把足尖交叠起来,一动也不动。 “我想,有田可能想要我们这间铺子。”太吉郎说,“再说,他十分了解千重子是个漂亮的好姑娘……自然也很清楚我们店铺的主顾的情况,以及生意的内容。咱们店铺里有的店员也会详细告诉他。” “……” “千重子无论长得怎么漂亮,我也从不曾想过要拿她的婚姻去做买卖。对吧,繁?要是那样就太对不起神灵啦。” “那当然是。”阿繁说。 “我的性格不适合做买卖。” “爸爸,我真不该让您把保罗·克利画集这类东西带到嵯峨尼姑庵去,实在对不起您。”千重子站起来向父亲道歉。 “不,那是爸爸的乐趣,也是爸爸的一种消遣呀。如今我才感到生活的意义。”父亲也微微低下头,“尽管这张图案也显不出什么才能……” “爸爸!” “千重子,咱们要不干脆把这家批发店卖掉,搬到西阵去,再不然就到寂静的南禅寺或冈崎一带找间小房子住下,咱们两人设计一张和服和腰带图案好不好?你受得了那份贫苦吗?” “贫苦?什么贫苦,我一点也不……” “是吗。”父亲只应了一声,很快就入睡了。可千重子却难以成眠。 第二天早晨,她早早地醒来,打扫店前的过道,揩拭格子门和折凳。 祇园节的活动还在继续进行。 十八日之后的进山伐木仪式,二十三日的后祭宵山、屏风庙会,二十四日的花车游行,此后还有慰神演出狂言,二十八日“洗轿”,然后回到八坂神社,二十九日举行奉神祭,至此结束整个神事。 好几座山都成了寺庙城。 名目繁多的典礼活动,使千重子安不下心来,整整一个月都忙于过节了。 [22]被许可上殿的贵族。[23]意寓祓除不祥。[24]设有神坛供信徒礼拜的地方。[25]江户时代领有红色官印许可证,从事国外贸易的船只。[26]一种戴假面具的哑剧,由铃铛、笛、大鼓伴奏,每年四月在京都壬生寺演出。[27]日本的一种宫廷音乐。 古都 秋色 明治“文明开化”的痕迹之一,至今仍保留着的沿护城河行驶的北野线电车,终于决定要拆除了。这是日本最古老的电车。 众所周知,千年的古都早就引进了西洋的新玩意儿。原来京都人也还有这一面哩。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种古老的“叮当电车”保留至今还使用,也许有古都的风味吧。车身当然很小,对坐席位,窄得几乎膝盖碰膝盖。 然而,一旦要拆除,又不免使人有几分留恋。也许由于这个缘故,人们用假花把电车装饰成“花电车”,然后让一些按明治年代风俗打扮起来的人乘上,借此广泛地向市民们宣告。这也是一种“典礼”吧。 接连几天,人们没事都想上车参观,所以挤满了那古老的电车。这是七月的事,有人还撑着阳伞呢。 京都的夏季要比东京炎热。不过,如今东京已经看不见有人打阳伞走路了。 在京都车站前,太吉郎正要乘上这辆花电车,有一个中年女人有意躲在他的后头,像是忍住笑的样子。太吉郎也算是个有明治派头的人。 太吉郎乘上电车,这才注意到这个中年妇女,他有点难为情地说: “什么,你没有明治派头吗?” “很接近明治了。何况我家还在北野线上呢。” “哦,这倒也是啊。”太吉郎说。 “什么这倒也是啊!真薄情……总算想起来了吧?” “还带了个可爱的孩子……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真傻……你明明知道这不是我的孩子嘛。” “这我可不知道,女人家……” “瞧你说的,男人的事才是不可捉摸呢。” 这个女人带着的姑娘,肤色洁白,的确可爱。她约莫十四五岁光景,穿一身夏季和服,系上了一条红色窄腰带。姑娘好像要躲开太吉郎,腼腼腆腆地挨在中年女人身旁坐下,紧闭着嘴唇。 太吉郎轻轻地拽了拽中年女人的和服袖子。 “小千子,坐到当中来!”中年女人说。 三人沉默了好一阵子。中年女人越过姑娘的头顶,向太吉郎附耳低语: “我常想,是不是让这孩子去祇园当舞女呢。” “她是谁家的孩子?” “附近茶馆的孩子。” “嗯。” “也有人以为是你我的孩子呢。”中年女人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哝着。 “不像话!” 这个中年女人是上七轩茶馆的老板娘。 “这孩子拉着我要到北野的天神庙去……” 太吉郎明知老板娘是在开玩笑,他还是问姑娘: “你多大了?” “上初一了。” “嗯。”太吉郎望着少女说,“待来世投胎再拜托你吧。” 她到底是在烟花巷里长大的孩子,好像听懂了太吉郎这番微妙的话。 “这孩子干吗要拉你上天神庙会呢,莫非这孩子就是天神的化身?”太吉郎逗老板娘说。 “正是啊,没错。” “天神是个男的呀……” “现在已经投胎成女的了。”老板娘正经八百地说,“要是个男的,又要遭流放的痛苦了。” 太吉郎差点笑出声来,说:“是个女的?” “是个女的嘛……是啊,是个女的就会得到如意郎君的宠爱。” “唔。” 姑娘美貌非凡,是无懈可击的。额前那刘海乌黑晶亮,那对双眼皮实在美极了。 “她是独生女吗?”太吉郎问。 “不,还有两个姐姐。大姐明春初中毕业,可能就要出来做舞女。” “长得也像这孩子这样标致吗?” “像倒是像,不过没有这孩子标致。” “……” 在上七轩,眼下一个舞女也没有。即使要当舞女,也要在初中毕业以后,否则是不允许的。 所谓上七轩,可能是由于从前只有七间茶室。太吉郎也不知从哪儿听说,现在已增加到二十间茶室了。 以前,实际上是不太久以前,太吉郎和西阵的织布商或地方的主顾还经常到上七轩去寻花问柳。那时候遇见的一些女子的形象,不由自主地又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那阵子,太吉郎店铺的买卖还十分兴隆。 “老板娘,你也实在好奇,还来坐这种电车……”太吉郎说。 “做人最重要的是念旧情啊。”老板娘说,“我们家的生意有今天,就不能忘记从前的老顾客……” “……” “再说,今天是送客人到车站来的。乘这趟电车是顺道……佐田先生,你这才奇怪呢,独自一个人来乘电车……” “这个嘛……怎么说呢?本来只想来瞧瞧这花电车就行了,可是……”太吉郎歪着脑袋说,“不知道是过去值得怀念呢,还是现在觉得寂寞?” “寂寞?你这把年纪已经不该觉得寂寞了。我们一起走吧,去看看年轻姑娘也好嘛……” 眼看太吉郎就要被带到上七轩去了。 老板娘直向北野神社的神前奔去,太吉郎也随后紧紧跟着。老板娘那虔诚的祷告很长。姑娘也低头礼拜。 老板娘折回太吉郎的身边,说: “该放小千子回去啦。” “哦。” “小千子,你回去吧。” “谢谢。”姑娘向他们俩招呼过后就走开了,离去越远,她的步伐就越像个中学生。 “你好像很喜欢那个孩子啊。”老板娘说,“再过两三年就可以出来当舞女了。你就愉快地……从现在起就耐心地等着吧,她准会长成绝代佳人的啊。” 太吉郎没有应声。他想:既然已经走到这儿,何必不到神社的大院里转转呢。可是天气实在太热。 “到你那边去歇歇好吗?我累了。” “好,好,我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你已经好久没来了。”老板娘说。 来到这古老的茶室,老板娘一本正经地招呼道: “欢迎。真是久违了,一向可好?我们常想念着你哪。”又说,“躺下歇歇吧,我给你拿枕头来。哦,你刚才不是说寂寞吗?找个老实的来聊聊天……” “原来见过的艺伎,我可不要呀。” 太吉郎正要打盹儿,一个年轻的艺伎走进来,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初次见面的客人,也许是很难侍候的。太吉郎心不在焉,一点也提不起说话的兴趣来。艺伎也许是要逗引客人高兴,开口说:自从她出来当舞女,两年之内,她喜欢的男人就有四十七个。 “这不正好是赤穗义士吗?现在回想起来,应付这四五十人也实在滑稽……大家笑了,说这些人都要闹相思病了。” 太吉郎这才清醒过来,问道: “现在呢……” “现在是一个人。” 这时候,老板娘走进了房间。 太吉郎想道:艺伎才二十岁左右,与这些男人又没有什么深交,难道她真的记得住“四十七人”这个数字吗? 另外,那艺伎还告诉他:当舞女的第三天,她领一个讨厌的客人到盥洗间去,突然被他强行一吻,她就把他的舌头咬了。 “咬出血了吗?” “嗯,当然出血了。客人气急败坏地说:‘快赔我医药费!’我哭了,事情闹了好一阵子。不过,谁叫他惹起来的。就连这个人的名字,我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唔。”太吉郎瞧了瞧艺伎的脸,暗自思忖:这样一个娇小溜肩、十分温柔的京都美人,那时只有十八九岁,怎么突然竟狠心咬起人来呢? “让我看看你的牙齿。”太吉郎对年轻艺伎说。 “牙齿?看我的牙齿?我说话的时候,你不是已经看见了吗?” “我还要仔细看看哪。” “我不愿意,那多难为情啊。”艺伎说罢闭上了嘴,片刻又说,“这怎么行呢,先生。闭上嘴就不能说话了呀。” 艺伎那可爱的嘴角,露出了洁白的小牙齿。太吉郎揶揄地说: “敢情是牙齿断了,装的假牙吧?” “舌头是软的呀。”艺伎无意中脱口说出,“真讨厌,真是的……” 艺伎说完,把脸藏在老板娘背后。 不大一会儿,太吉郎对老板娘说: “既然来了,也该顺便到中里那儿去看看不是。” “嗯……中里也会高兴的。我陪你去好吗?”老板娘说着站了起来。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可能要理理容吧。 中里家的门面依然如故,客厅却焕然一新。 走进来另一个艺伎,太吉郎在中里家一直待到晚饭过后。 ……在太吉郎外出这段时间里,秀男来到太吉郎的店铺。他说是找小姐,所以千重子出铺面来接待他。 “祇园节期间答应给小姐画的腰带图案已经画好了,现在送来给小姐看看。”秀男说。 “千重子,”母亲喊道,“快请他到上房来!” “好吧。” 秀男在面对中院的一间房子里,让千重子看了两幅图案,一幅是菊花,绿叶扶持,构图清新,几乎看不出是菊叶,看来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另一幅是红叶。 “真美。”千重子看得出神。 “能让千重子小姐满意,这最好不过了……”秀男说,“小姐,你看织哪一幅好?” “是啊,要是菊花,长年都能系。” “那么,就织菊花吧,好吗?” “……” 千重子低下了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愁容。 “两幅都好,不过……”她吞吞吐吐说,“你能画杉树山和赤松山的图案吗?” “杉树山和赤松山?可能不太好画,不过让我考虑考虑。”秀男觉得奇怪,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的脸。 “秀男先生,请原谅。” “原谅?有什么可……” “那是……”千重子不知该不该说,可是还是说了,“过节那天晚上,在四条大桥上,秀男先生答应给她织腰带的那个姑娘,其实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秀男无法相信她的话,他说不出话来,现出了一副沮丧的脸。因为他是为千重子设计图案才付出这么大的心血,难道千重子就此打算完全拒绝他吗? 倘使是那样,千重子的言谈举止未免有点令人不能理解。秀男很是激动的心情,此刻稍微恢复了平静。 “难道我遇见了小姐的幻影,在同千重子小姐的幻影说话吗?在祇园节上会出现幻影吗?”但是,秀男却没有说是“意中人”的幻影。 千重子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说: “秀男先生,那时同你说话的,是我的姐妹。” “……” “她是我的姐妹。” “……” “我也是那天晚上第一次见到我的姐妹。” “……” “关于这个姐妹的事,我对父母也都没有说过呢。” “什么?”秀男大吃一惊。他摸不着头脑。 “你晓得北山圆木的村子吧,这位姑娘就在那儿干活。” “什么?” 秀男出乎意料,几乎连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知道中川村吧?”千重子说。 “知道,我曾坐公共汽车经过……” “请秀男先生织一条腰带送给这位姑娘好吗?” “哦?” “给她织吧。” “哦?”秀男依旧疑惑不解,点了点头说,“所以小姐才叫我画赤松山和杉树山的图案?” 千重子点点头。 “好吧。不过,这样的图案和她的生活环境是不是有点不协调啊?” “这就要看秀男先生的手艺了。” “……” “她会终生都珍惜的。她叫苗子,虽不是有山林产业人家的孩子,但她非常能干,比我这样的人结实、坚强……” 秀男依旧感到疑惑,但还是说: “既然是小姐吩咐,我一定精心地把它织出来。” “我再说一遍,这位姑娘叫苗子。” “知道了。可是,她为什么长得这样像千重子小姐呢?” “我们是姐妹嘛。” “虽说是姐妹,可是……” 千重子还是没有向秀男坦白她们是一对孪生姐妹。 那天晚上,姑娘们多半是穿夏节便装,所以秀男在灯光下,误把苗子认作千重子。然而,这不见得就是秀男眼花的缘故吧。 那雅致的格子门外还有一层格子门,那里也摆上了折叠椅,而且铺面很深。这种格局,在今天看来,也许是旧时遗留下来的痕迹。秀男觉得疑惑的是,一个富有京都风采、堂堂和服批发商的女儿,同那个在北山杉村圆木厂当雇工的姑娘怎么会是姐妹呢?可是这样的问题,秀男不应该刨根问底。 “腰带织好以后送到这儿来行吗?”秀男说。 “这……”千重子想了想,然后说,“请直接送到苗子那儿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 “那么就请这样办吧。”她满心诚意拜托了秀男,“只是路远些……” “哦,也不算太远。” “苗子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啊。” “她会接受吗?” 苗子会感到莫名其妙吧?秀男怀疑是理所当然的。 “由我来向苗子好好说明就是。” “哦,那就……一定送去。她家在什么地方呢?” 千重子也不晓得,所以她说:“苗子她家吗?” “嗯。” “我打电话或者写信告诉你。” “哦?”秀男说,“与其为另一位千重子小姐织,不如单为小姐你织了。我一定精心织好,亲自送去。” “谢谢。”千重子低头施礼,“拜托你啦,你觉得奇怪吗?” “……” “秀男先生,这腰带不是织给我,是织给苗子小姐的。” “嗯,明白了。” 不大一会儿,秀男就走出店铺,他总觉得这还是个谜。但他毕竟开始动脑子考虑腰带的构图。设计赤松山和杉树山图案,非要有相当的气魄不可。不然,作为千重子的腰带,恐怕太朴素了。在秀男来说,他认为这是千重子的腰带。不,如果是那位叫苗子的姑娘的,就得设计与她劳动生活相近的图案,正如他曾向千重子说过的那样。 秀男曾在四条大桥上见过不知是千重子化身的苗子,还是苗子化身的千重子。因此,他想到四条大桥走走,于是朝那边走去。但是烈日当头,十分炎热。他凭倚在桥栏杆上,闭上眼睛,想倾听那几乎听不见的潺潺流水声,而不是人潮或电车的轰鸣。 今年千重子没去看“大字”篝火。母亲阿繁倒少有地跟着父亲去了。千重子留下来看家。 父亲他们和附近相好的批发商,把木屋町二条下茶馆的房间包了下来。 八月十六日的“大字”,就是送神的篝火。传说从前有这样的风俗:夜里将火把抛上空中,送别在空中游荡的鬼魂回阴府,后来由此演变成在山上焚火。 东山如意岳的“大字”虽是正统,其实是在五座山上焚的火。除了如意岳大字外,还有金阁寺附近大北山的“左大字”、松崎山的“妙法”、西贺茂明见山的“船形”、上嵯峨山的“牌坊形”,这五座山相继焚起火来。在约莫四十分钟的焚火时间里,市内的霓虹灯、广告灯都一齐熄灭。 千重子看见火光映照的山色和夜空,不由得感受到这是初秋的景象。 立秋前夕,比“大字”早半个月,下鸭神社还举行了越夏祭神。 千重子经常邀几位朋友登上加茂川的堤岸,去欣赏“左大字”等。 “大字”这种仪式,千重子从小就看惯了。然而,“今年的‘大字’又……”这种感情,随着年华的增长自然而然地涌上她的心头。 千重子出了店门,和街坊的孩子们围着折叠椅嬉戏耍闹。小孩子们对“大字”之类似乎不太在意,倒是对焰火更感兴趣。 但是,今年夏天的盂兰盆节,给千重子增添了新的哀伤。因为她在祇园节上遇见了苗子,从苗子那里听说亲生父母早已与世长辞。 “对,明天就去见苗子。”千重子想道,“也要把秀男织腰带的事好好告诉她……” 第二天下午,千重子穿着平淡无奇的装束出门去了……她还不曾在白天里见过苗子。 千重子在菩提瀑布站下了车。 北山村可能已是繁忙的季节。在那里,男人们正在剥着杉圆木的皮。杉树皮堆积如山,围成的圈子越来越大。 千重子有点踌躇,刚迈几步,苗子一溜烟似的跑了过来。 “小姐,欢迎你呀。实在是,实在是好……” 千重子瞅着苗子这副劳动时的模样。 “干完活儿了吗?” “嗯,今天我已经请了假,因为看见千重子小姐……”苗子喘吁吁地说,“咱们就在杉山里谈吧。那里谁都不会看见的。” 说着她拽住千重子的衣袖走了。 苗子急忙把围裙解下来,铺在地上。丹波棉布围裙很宽,直绕到她背后,因此足够她们两人并排坐下。 “请坐。”苗子说。 “谢谢。” 苗子摘下戴在头上的手巾,用手将头发拢了上去。 “你来得正好。我太高兴,太高兴了……”苗子用闪烁的目光凝视着千重子。 一股泥土的馥郁、草木的薰馨,也就是杉山的芬芳扑鼻而来。 “坐在这儿,下面一点也看不见啊。”苗子说。 “我喜欢美丽的杉林,偶尔也到这儿来。但进到杉山里,这还是头一回。”千重子说着,环视了一下四周。杉树几乎一般粗,坚挺拔立。树林包围着她们俩。 “这些杉树都是经过人工修整的。”苗子说。 “哦?” “这些树约莫有四十来年了。它们就要被人砍下来做柱子什么的了。要是留下不伐,也许能长上千年,会长得又粗又高吧。偶尔我也会这样想。比较起来,我还是喜欢原始森林。这个村子,总之就像是在制造剪花……” “……” “在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人类,也就不会有京都这个城市。这一带就可能成为自然森林,或者草原荒野,说不定还是野鹿和山猪的天地呢。人类干吗要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这是多么可怕啊,人类……” “苗子小姐,你是在考虑这样的问题吗?”千重子感到诧异。 “唔,偶尔……” “苗子小姐,你讨厌人吗?” “我最喜欢人,不过……”苗子回答,“再没有什么比人更可爱了。但是,有时我在山中一觉醒来,忽然想到:如果在这个地球上没有人类,将会成什么样子呢……” “这不是隐藏在你心里的厌世情绪吗?” “什么厌世?我最讨厌这种思想了。我每天高兴、愉快地劳动……可是,人类……” “……” 两个姑娘所在的杉林,骤然间变得昏暗起来。 “要下骤雨啦。”苗子说。 雨水积在杉树末梢的叶子上,变成大粒的珠子落下来。 伴之而来的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雷鸣。 “可怕,太可怕了!”千重子脸色煞白,握住了苗子的手。 “千重子小姐,请你把身子蜷缩起来。”苗子说着,趴在千重子身上,几乎把她的整个身体覆盖住了。 雷声越来越凄厉可怕。雷电交加,不时发出天崩地裂似的巨响。 这巨响仿佛冲着这两个姑娘的头顶压下来。 雨点敲打在杉树末梢上,沙沙作响。每次闪电,一道亮光直闪到地上,把两个姑娘周围的杉树树干都照亮了。转眼间,美丽笔直的树干也变得令人望而生畏。不容思索,马上又是一阵雷鸣。 “苗子,雷好像就要劈过来啦!”千重子说着,把身子缩成一团。 “也许会劈过来。但不会劈到我们头上。”苗子加重语气说,“绝不会劈到我们头上!” 于是,她用自己的身子把千重子盖得更加严实了。 “小姐,你的头发有点湿了。”苗子用手巾揩拂千重子的头发,然后将手巾叠成两半,盖在千重子的头上。 “雨点难免要透过去的。但是,小姐,雷绝不会在小姐身上或近旁劈下来。” 性格刚强的千重子听到苗子坚定的话声,多少恢复了平静。 “谢谢……实在太谢谢你了。”千重子说,“为了保护我,瞧你都湿透了。” “工作服嘛,湿了也没关系。”苗子说,“我很高兴啊。” “你腰上发亮的玩意儿是什么啊……”千重子问。 “噢,我倒忘了,是把镰刀。刚才我在路边剥杉树皮来着,看见你就飞跑过来,所以还带着镰刀。”苗子这才觉察到自己腰上的镰刀,“多危险啊。” 苗子说着,将镰刀扔到了远处。那是一把没安木柄的小镰刀。 “等回去时再捡吧。不过,我不想回去……” 雷声仿佛从她们俩的头上掠过。 千重子脑子里清晰地印上了苗子用身体覆盖自己的形象。 尽管是夏天,然而山里下过这场骤雨后,还是令人感到连手指尖都有点冰凉了。但千重子从头到脚都被苗子覆盖住,苗子的体温在千重子身上扩散开去,而且深深地渗透到她的心底。这是一股不可名状的至亲的温暖。千重子感到幸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苗子,太谢谢你了。”过了一会儿,千重子又说了一遍,“在母亲肚子里,你也是这样护着我的吧。” “那个时候,恐怕是彼此挤来踢去吧。” “或许是吧。” 千重子笑了,笑声里充满了骨肉之情。 骤雨和雷鸣都过去了。 “苗子,实在太谢谢你了……可以起来了吧。”千重子转动一下身子,想从苗子的掩护下站起来。 “哦,还是再等一会儿才好。积在杉树叶上的雨点还在滴呢……”苗子掩盖着千重子,千重子用手去摸苗子的后背。 “全湿了,你不冷吗?” “我习惯了,没什么。”苗子说,“小姐来了,我很高兴,全身暖融融的。你也有点湿了。” “苗子,爸爸是从这附近的杉树上摔下来的吧?”千重子问。 “不清楚。那时我也是个婴儿。” “妈妈的老家呢……外公外婆还健在吗?” “我也不清楚。”苗子回答。 “你不是在妈妈老家长大的吗?” “小姐,你干吗要打听这些事呢?” 千重子被苗子这样严肃地询问,吓得把话也咽回去了。 “小姐,你是不会有这样的家人的。” “……” “只要你把我看作姐妹,我就很感谢了。在祇园节时,我讲了一些多余的话。” “不!我很高兴。” “我也……但是,我也不想去小姐的店铺。” “你来呀,我一定好好招待你,我还要跟父母说……” “不,我不能去,”苗子斩钉截铁地说,“假使小姐有今天这样的困难,我纵然冒死也要掩护你……你理解我的心情吗?” 千重子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听我说,苗子,节日那天晚上你被人家误认为是我,很不自在吧?” “嗯,就是跟我谈腰带的那个人吗?” “那个小伙子是西阵腰带铺的织匠,为人很实在……他是说要给你织条腰带吧?” “那是因为他把我错看成小姐了。” “前些日子,他把腰带图案拿来给我看,我就告诉他:那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妹。” “什么?” “我还拜托他为苗子你织一条呢。” “为我?……” “他不是已经答应给你织了吗?” “那是因为他认错人了呀。” “我也请他织了一条,另一条是织给你的。作为姐妹的纪念……” “我?”苗子吓了一跳。 “不是在祇园节时答应的吗?”千重子温柔地说。 掩护过千重子,苗子的身体变得有点僵硬,一动也不动了。 “小姐,在你有困难的时候,无论什么困难,我都高兴帮助你解决。但要我替你接受礼物,那我可不愿意!”苗子毅然地说。 “这样做未免太薄情了。” “我又不是你的化身。” “是我的化身。” 千重子不知如何说服苗子才好。 “我送给你,你也不愿意接受吗?” “……” “我请他织,是要送给你的呀。” “事实有点出入吧。记得在节日晚上,他认错了人,是说要送腰带给千重子小姐的嘛。”苗子顿了顿又说,“那位腰带铺的人,织腰带的人好像非常倾慕你呀。我毕竟是个女孩子,懂得这点。” 千重子有点羞怯,说: “那样的话,你就不愿意要吗?” “……” “我请他织,是说要送给我的姐妹。可是……” “那么,我就接受吧,小姐。”苗子乖乖地屈服了,“我净说些不必要的话,请你原谅。” “他要把腰带送到你家里,你住在哪家呢?” “一户姓村濑的人家。”苗子回答,“腰带一定很高级吧。像我这样的人,能有机会系它吗?” “苗子,一个人的前途难以预料啊!” “嗯,可能是吧。”苗子点点头,“我也没想要出人头地,不过……即使没机会系,我也会珍视它的。” “我们店里很少经销腰带。但我要为你挑一件和服,能配得上秀男先生织的腰带。” “……” “我父亲有点古怪,近来渐渐讨厌起做买卖来了。我们家嘛,是经销各种布料的杂货批发店,不可能净卖好料子。再说,现在化纤品和毛织品也多起来……” 苗子抬头望着杉树的梢顶,然后离开千重子的脊背,站起身来。 “还有雨点,不过……小姐,让你受委屈了。” “不,多亏你……” “小姐,你似乎也该帮忙料理店铺啊。” “我?”千重子好像挨了打似的,站了起来。 苗子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肌肤上。 苗子没有送千重子到汽车站。与其说是因为全身被淋湿了,不如说是怕引人注目。 千重子回到店里,母亲阿繁正在泥地过道的紧里头,给店员们准备点心。 “回来啦。” “妈,我回来了。回来晚了……爸爸呢?” “在手制幕帘后面。他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母亲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你上哪儿去了?衣服又湿又皱,快去换吧。” “好。”千重子到了后面楼上,慢条斯理地把衣服换下来稍坐片刻,然后再下楼来。母亲已经把三点钟那顿点心给店员们分发完了。 “妈!”千重子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有话想跟妈单独谈……” 阿繁点头道:“上后面二楼吧。” 这么一来,千重子变得有点拘谨了。 “这里也下骤雨了吗?” “骤雨?没下骤雨啊。你是想谈骤雨的事吗?” “妈,我上北山杉村去了。在那里,住着我的姐妹……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总之我们俩是双胞胎。在今年的祇园节上,我们第一次见面。据说我的生身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 这些话对阿繁来说,当然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她只顾呆呆地盯着千重子的脸。“北山杉村?……是吗?” “我不能瞒着妈妈。我们只见过两面,就是在祇园节那天和今天……” “是个姑娘吧,她现在生活怎样?” “在杉村一户人家当雇工干活。是个好姑娘。她不愿上咱家来。” “唔。”阿繁沉默了片刻,说,“你既然了解了,也好。那么,你是……” “妈,我是您的孩子,请您跟过去一样把我当作您家的孩子吧!”千重子变得认真起来。 “那当然,二十年前你就是我的孩子了。” “妈……”千重子把脸伏在阿繁的膝盖上。 “其实妈早就发觉你去看祇园节以后就经常一个人发愣,妈还以为你有了意中人,一直想问问你呢。” “……” “把那姑娘带到咱家来,让妈看看好吗?等店员下班以后,或者晚上都行。” 千重子伏在母亲的膝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不会来的。她还管我叫小姐呢……” “是吗?”阿繁抚摸着千重子的头发说,“还是告诉妈好。那姑娘很像你吗?” 丹波罐里的金钟儿又开始吱吱地叫起来。 [28]元禄十五年,兵库县赤穗地方的四十七名武士为了替城主报仇,杀了一名诸侯。德川幕府为了惩罚武士“犯上”,强令他们切腹自尽,后埋在泉岳寺内。[29]剪下来的带茎鲜花,用以供佛或插花。 古都 松林的翠绿 听说南禅寺附近有所合适的房子出售,太吉郎想趁秋高气爽散步之便出去看看。于是,带了妻子和女儿同去。 “你打算买吗?”阿繁问。 “看看再说吧。”太吉郎马上不耐烦地说。 “听说价钱比较便宜,就是房子小了点。” “……” “就是不买,散散步也好嘛。” “那倒是。” 阿繁有点不安。他是不是打算买了那所房子,每天都到现在这家店铺来上班呢?和东京的银座、日本桥一样,在中京的批发商街有许多老板另外购置房子,然后到店里上班。若是这样,那还好,说明丸太的生意虽已日趋萧条,但手头还是宽裕,可以另外购置一所房子。 太吉郎是不是准备把这间店铺卖掉,然后在那所小房子里“养老”呢?或者说,他也要趁手头还宽裕,早早下决心?要是这样,丈夫在南禅寺附近的小房子里打算干什么,又怎么生活下去?丈夫已年过半百,她很想让他称心如意地过过日子。店铺是很值钱。虽然那样,单靠利钱生活恐怕也是维持不了。要是有谁能好好运用这笔钱生息,生活也就会过得很舒适了。可是,阿繁一时又想不起那种人来。 母亲虽然没有把这种不安的心情吐露出来,但女儿千重子很理解她。千重子年轻。她看着母亲,眼睛里闪现安慰的神色。 可是话又说回来,太吉郎是开朗而快活的。 “爸爸,要是经过那一带,咱们绕到青莲院去一趟好吗?”千重子在车上请求说,“只是在入口前面……” “是樟树吧,你想看樟树吗?” “是啊。”父亲猜中了,千重子不禁有点吃惊,说,“是想看樟树啊。” “走吧,走吧。”太吉郎说,“我年轻时候,也常同朋友在那棵大樟树底下聊天呢。但这些朋友都已经不在京都了。” “……” “那一带每个地方都令人依恋啊!” 千重子使父亲勾忆起了年轻时代的往事。 “离开学校以后,我也不曾在白天里看过那些樟树。”千重子说,“爸爸,您知道晚上游览车的路线吗?观光路线中安排了一个青莲院,游览车一开进去,就有几个和尚拎着提灯出来迎接。” 和尚举起提灯照着。要领到大门口,还有相当长一段路程。但可以说是来这儿游览的唯一的情趣。 根据游览车的导游介绍,青莲院的尼僧们会备淡茶招待。可是当他们被让到大厅来时,却蛮不是那么回事。 “招待倒是招待了,不过那么多人,他们只端上一个上面放满粗糙茶杯的椭圆形大木盘,就匆匆走开了。”千重子笑了,“也许尼姑也混杂在一起,快得连眼也没眨一眨就……真是大失所望,茶都是半凉不热的。” “那也没法子啊。太周到了,不是花费时间吗?”父亲说。 “嗯。那还好。照明灯从四面照着这宽阔的庭院。和尚走到庭院中间,站着讲起来。虽是在介绍青莲院,却是了不起的高谈阔论。” “……” “进庙之后,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琴声。我问朋友,那究竟是原奏呢还是电唱机放的……” “唔。” “然后就去看祇园的舞女,在歌舞排练场上跳它两三个舞。喏,那个叫什么舞女来着?” “是什么样子的?” “系垂带的,可衣衫却很寒碜。” “哦。” “从祇园走到岛原的角屋去看高级艺伎吧。高级艺伎的衣裳,才是货真价实的呢。侍女们也……在粗大的蜡烛照明下,喏,举行叫什么敬酒的仪式。最后在门口的土间,还让我们看了看高级艺伎盛装游行时的装束。” “嗯。就是只给看看这些,也已经够好的了。”太吉郎说。 “是啊。青莲院和尚拎着提灯相迎和看岛原角屋的高级艺伎这两个节目倒是蛮好的。”千重子答道,“我记得这些事,好像从前曾说过……” “什么时候也带妈去看看吧,妈还没有看过角屋的高级艺伎呢。” 母亲正说着,车子已经到达青莲院前了。 千重子为什么想到要看樟树呢?是因为她曾经在植物园的樟树林荫散过步,还是因为她曾讲过北山的杉林是人工培育,她喜欢自然成长的大树呢? 可是,青莲院入口处的石墙边上,只种着四株成排的樟树。其中跟前那株可能是最老的。 千重子他们三人站在这些樟树前凝望着,什么话也没说。定睛一看,只见大樟树的枝丫以奇异的弯曲姿态伸展着,而且互相盘缠,仿佛充满一种使人畏惧的力量。 “行了吧,走吧。” 太吉郎说着,迈步向南禅寺走去。 太吉郎从腰包里掏出一张画着通往出售房子那家的路线图,一边看一边说: “喏,千重子,爸爸对树木不太在行,但樟树是不是南国的树种,生长在气候温暖的地方呢?热海和九州一带都盛产吧?这里的樟树,虽说是老树,但令人感到好像是大盆景一样。” “这不就是京都吗?不论是山、是河,还是人,都……”千重子说。 “噢,是吗?”父亲点了点头,又说,“不过,人也不都是那样的啊。” “……” “不论是当代人,还是历史人物……” “这倒也是。” “照千重子说,日本这个国家不也是那样吗?” “……” 千重子觉得父亲把问题扯远,似乎也自有道理。她说:“但是,爸爸,细看的话,不论是樟树树干也罢,奇特地伸展的枝丫也罢,都令人望而生畏,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不是吗?” “是啊。年轻姑娘也会想到这种问题吗?”父亲回头看了看樟树,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儿说,“你讲得有道理。万物就像你那头亮乌乌的头发,都在延伸成长……爸爸的脑袋瓜不灵啦,老糊涂啦!不,你让我听到了一番精彩的谈话。” “爸爸!”千重子充满强烈的感情,呼喊了父亲。 从南禅寺的山门往寺院内望去,显得又宁静又宽广。和往常一样,人影稀少。 父亲一边看通往出售房子那家的路线图,一边往左拐弯。那家的房子看上去确实很窄小,它坐落在高高的土围墙深处。从窄小的便门走到大门,道路两旁绽开了一长溜胡枝子白花。 “噢,真美啊!”太吉郎在门前伫立,欣赏着胡枝子白花,看得都入迷了。他原先是为了买房才来看这所房子的,但现在他已经失去了这份心情。因为他发现贴邻的那间稍大的房子,已经做了饭馆兼旅馆。 然而,成溜胡枝子白花却令人流连忘返。 太吉郎好些日子没上这一带来。南禅寺前附近大街的住家,大多已变成了饭店兼旅馆,他震惊之余,才看到了花。当中有的旅馆已改建得能接待大旅行团,从地方来的学生们熙熙攘攘地进出其间。 “房子挺好,可就是不能买。”太吉郎在种着胡枝子白花那家门前自语道。 “从发展趋势来看,整个京都城可能用不了多久,就像高台寺一带那样,都要盖起饭店旅馆啦……大阪、京都之间变成了工业区,西京一带交通不便,这倒还好,但那附近还有空地,谁又能保证今后不在那附近盖起怪里怪气的时新房子呢……” 父亲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太吉郎或许是对那一溜胡枝子白花恋恋不舍,走了七八步,又独自折回去再观赏一番。 阿繁和千重子就在路上等他。 “花开得真美啊!可能在种法上有什么秘诀吧。”太吉郎回到她们两人身边,“倘使能用竹子支撑起来就好了,可是……下雨天,过往的人可能会被胡枝子叶弄湿,不好走铺石路哩。” 太吉郎又说:“如果屋主想到今年胡枝子会开得更美丽,他大概也不舍得卖掉这所房子吧。可是到了非卖不可的时候,恐怕也就顾不上胡枝子花是凋谢还是纷乱了。” 她们俩没有搭腔。 “人嘛,恐怕就是这样子了。”父亲的脸多少失去了光泽。 “爸爸,您这样喜欢胡枝子花吗?”千重子爽朗地问道,“今年已经来不及了,明年让千重子替爸爸设计一张胡枝子小花纹画稿吧。” “胡枝子是女式花样,哦,是妇女夏装的花样啊。” “我要试试把它设计成既不是女式,也不是夏装的花样。” “噢,小花纹什么的,打算做内衣吗?”父亲望着女儿,用笑支吾过去,“爸爸为了答谢你,给你画张樟树图案做和服或外褂。你穿起来准像妖精……” “……” “简直把男女式样全给颠倒了。” “没有颠倒嘛。” “你敢穿那件像妖精的樟树图案和服上街吗?” “敢,去什么地方都敢……” “唔。” 父亲低下头在沉思。 “千重子,其实我也并不是喜欢胡枝子白花,任何一种花,每每由于赏花的时间和地点各异,人的感触也各有不同。” “那是啊。”千重子回答,“爸爸,既然已经来到这儿,龙村就在附近,我想顺便去看看……” “嘿,那是做外国人生意的铺子……繁,你看怎么办好?” “既然千重子想去……”阿繁爽快地说。 “那就去吧。但龙村可没什么腰带卖……” 这一带是下河原町的高级住宅区。 千重子一走进店铺,就热心地观看成溜挂在右边、重叠着的女服绸料。这不是龙村的织品,而是“钟纺”的产品。 阿繁走过来问:“千重子也打算穿西装吗?” “不,不,妈妈。我只是想了解了解,外国人到底喜欢什么丝绸。” 母亲点点头。她站在女儿的后面,不时伸手去摸那些绸料。 仿古代书画断片,以正仓院书画断片为主的织品,挂满了正中的房间和走廊。 这是龙村的织品。太吉郎多次参观过龙村织品展览,还看过原来的古代书画断片和有关目录,脑子里有印象,都叫得上它们的名字,可是他还是一再仔细参观。 “这是为了让西方人知道,日本也能织出这样的织品。”认识太吉郎的店员说。 这些话,太吉郎以前来的时候也听说过,但现在听了还是点头表示赞同。即使是模仿中国的,他也说:“古代真了不起啊……恐怕是千年前的了吧。” 在这里陈列的仿古代大书画断片是非卖品……也有织成妇女腰带的,太吉郎曾买过几条自己喜欢的送给阿繁和千重子。不过,这个商店是做洋人生意的,没有腰带出卖。最大的商品就是大桌布,如此而已。 此外,橱窗里还陈列着袋、囊一类东西和钱包、烟盒、方绸巾等小玩意儿。 太吉郎索性买了两三条不像是龙村出品的龙村领带,还有“揉菊”钱包。“揉菊”就是在织物上仿制光悦在鹰峰做的所谓“大揉菊”纸制手工艺产品,手法比较新颖。 “类似这种钱包,现在在东北一些地方也还有,用结实的日本纸做的。”太吉郎说。 “哦,哦。”店员应着,“它同光悦有什么联系,我们不太了解……” 在里头的橱窗里摆着索尼牌小型收音机,连太吉郎他们也感到吃惊。这些代售商品,尽管是为了“赚取外汇”,也未免太…… 他们三人被请到里面的客厅喝茶。店员告诉他们,曾有好几个外宾在这些椅子上坐过。 玻璃窗外有一片杉树丛,面积不大,却很稀罕。 “这叫什么杉呢?”太吉郎问。 “我也不晓得……大概是叫什么广叶杉吧。” “哪几个字呢?” “有的花匠不识字,不一定可靠,好像是广大的广,树叶的叶吧。这种树多半是本州以南才有。” “树干是什么颜色……” “那是青苔。” 小型收音机响了。他们掉回头去,只见有个年轻人在给三四个西方女子介绍商品。 “呀,是真一的哥哥啊。”千重子说着站起来。 真一的哥哥龙助也向千重子这边靠过来。千重子的双亲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龙助向他们施了个礼。 “你接待那些女子?”千重子说。双方一接近,千重子就感到这位哥哥和随和的真一不同,他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使人难以同他搭话。 “不算什么接待,我是给他们当翻译跑跑腿,因为那位担任翻译的朋友,他妹妹去世了,我替他干三四天。” “哦?他的妹妹……” “是啊。比真一小两岁。是个可爱的姑娘……” “……” “真一的英语不太好,又害羞,所以只好由我……本来这家商店是不需要什么翻译的……何况这些客人在这家商店里只买小型收音机之类东西,她们是住在都酒店里的美国太太。” “是吗?” “都酒店很近,她们是顺便来看看的。如果她们能仔细看看龙村的织品就好了,可惜只顾看小型收音机了。”龙助低声笑了笑,“当然愿看什么全听她们的便。” “我也是头一回看到这里陈列收音机。” “不论是小型收音机还是丝绸,都要收美钞。” “嗯。” “方才到院子里去,看到池里有色彩缤纷的鲤鱼,我还想:如果她们详细问起这个,该怎么说明才好呢。可是她们只是夸夸鲤鱼好看就了事,无形中帮了我的大忙。关于鲤鱼的知识,我知道的不多。鲤鱼的各种颜色,用英语该怎么说才确切,我也不晓得,还有带斑纹的彩色鲤鱼……” “……” “千重子小姐,我们去看看鲤鱼好吗?” “那些太太怎么办?” “让店员去照应她们好啰。也快到时间,该回饭店喝茶了。据说她们已同先生约好,要到奈良去。” “我去跟父母亲说一声就来。” “噢,我也得去跟客人打个招呼。”龙助说罢,走到女人们那边,跟她们讲了些什么。女人们一齐把目光投向千重子。千重子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潮。 龙助立即折回来,邀千重子到庭院去。 两人坐在池边,望着美丽的鲤鱼在池中游来游去,沉默了半晌。龙助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千重子小姐,你可以给你家的掌柜……哦,现在是公司的什么专务、常务来点厉害的脸色瞧瞧吗?这套千重子小姐会吧?需要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助助威……” 这太意外了,千重子感到万分惶恐。 从龙村回来的当天夜里,千重子做了一个梦——成群色彩斑驳的鲤鱼,向蹲在池边的千重子脚下聚拢过来,相互挤成一堆,有的纵身跳跃,也有的把头探出水面。 只是这样一个梦。而且都是梦见白天发生的事情。千重子把手伸进池水里,轻轻拨动了一下,鲤鱼就这样迅速聚拢过来了。她有点愕然,对鲤鱼群生出一股无可名状的爱怜之情。 身边的龙助,似乎比千重子更加惊愕。 “你的手有什么香味……或者灵气吧。”龙助说。 千重子感到羞涩,站起来说:“或许是鲤鱼不怕人的缘故。” 然而,龙助目不转睛地盯着千重子的侧脸。 “东山就在眼前了。”千重子避开了龙助的目光。 “哦,你不觉得山色与往常有些不一样吗?已经像秋天……”龙助应道。 在鲤鱼梦里,龙助在不在身旁呢?千重子夜半醒来,已经记不清了。她久久难以成眠。 龙助劝千重子给店里的掌柜“来点厉害的脸色瞧瞧”,可是第二天,千重子却感到难以启齿。 店铺快要打烊时,千重子在账房前坐下。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账房,四周用低矮的格子围上。植村掌柜觉察到千重子异乎寻常的举止,便问道: “小姐,有什么事吗……” “请让我看看衣服布料。” “小姐的?”植村如释重负似的说,“小姐要穿自家店铺的布料吗?现在要选,就选过年穿的吧,是要做会客服还是长袖和服呢?哦,小姐过去不都是从冈崎或者雕万那样的染店买吗?” “我想看看自家的友禅。不是过年穿的。” “嗯,那倒不少。但不知眼前这些是不是能使小姐称心?”植村说着站起身子,唤来了两个店员,耳语几句,然后三个人搬出十几匹布料熟练地在店铺当中摊开让千重子看。 “这样的好。”千重子立即决定下来,“能在五天或一周内连夹袍下摆里子都请人缝好吗?” 植村倒抽了一口气,说:“这要得太急了,我们是批发店,很少把活儿拿出去请人缝。不过,行啊。” 两名店员灵巧地将布匹卷好。 “这是尺寸。”千重子说着,把一张条子放在植村的桌面上。但是,她并没有走开。 “植村先生,我也想学学,了解了解我们家的买卖情况,请您多指点啊。” 千重子用恳切的语气说过之后,微微点了点头。 “哪里的话。”植村脸部的表情顿时僵硬起来。 千重子平静地说: “明天也行,请您让我看看账簿。” “账簿?”植村哭丧着脸说,“小姐要查账吗?” “谈不上什么查账,我还不至于这样狂妄。但是,不看看账簿,我无法了解我们家买卖的情况呀。” “哦。有好几种账簿,还有一种应付税务局的账簿。” “我们家搞了两本账?” “哪儿的话,小姐。要是可以伪造账目,那还得请你小姐来造哪。我们是光明正大的。” “明天给我看吧,植村先生。”千重子干脆地说过之后,从植村面前走开了。 “小姐,在你出生前,这个店铺就一直是我植村料理呢……”植村说完,千重子连头也不回。植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又说:“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他轻轻咂了咂舌头。“唉,腰真痛啊。” 千重子来到母亲跟前,母亲正准备晚饭,简直给她吓坏了。 “千重子,你的话可厉害啊。” “哦,您吓坏了吗,妈妈?” “年轻人,看起来挺老实的,不过也真可怕呀。妈吓得都发抖了。” “也是人家给我出的点子。” “什么?是谁?” “是真一的哥哥,在龙村……他告诉我,真一那里,他父亲的生意很兴隆,店里有两个好伙计。他说要是植村不干,他们可以调一个给我们,甚至还说他自己也来帮忙。” “是龙助说的?” “嗯。他说反正要经商,研究生院也可以随时不上……” “哦?”阿繁望着千重子活泼美丽的脸。 “不过,植村先生倒没有不做的意思……” “他还说,在种着胡枝子白花那户人家附近,若有好房子,他也想让他父亲买下来。” “唔,”母亲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你父亲好像有点厌世思想。” “人家说爸爸这样不是挺好吗?” “那也是龙助说的?” “是啊。” “……” “妈,刚才您或许都看到了,我请求您同意把咱店里的一块和服料子送给那位杉村姑娘,好吗?” “好,好,还送件外褂怎么样?” 千重子避开了母亲的视线。她眼睛里包了一汪泪水。 为什么叫高机呢?不言而喻,就是因为它是高架手织机。一说是由于手织机安放在挖得很浅的地面上,地里的潮气对丝有好处,所以叫高机。原先有人坐在高机上,现在还有人把沉重的石头装进篮子里,然后吊在高机旁边。 此外,也还有些纺织作坊兼用这种手工织机和机械织机。 秀男家只有三台手织机,分别由兄弟三人使用,父亲宗助偶尔也织织,因此在这小纺织作坊比比皆是的西阵,他们的家境还算过得去。 千重子委托织的腰带快接近完成,秀男也就越发高兴了。这固然是因为自己倾以全力的工作快要完成,但更重要的是,由于在梭子穿梭、织机发出的声响中,包含了千重子的音容笑貌。 不,不是千重子,是苗子。不是千重子的腰带,是苗子的腰带。然而,秀男在纺织的过程中,只觉得千重子和苗子变成一个人了。 父亲宗助站在秀男身旁,久久地盯着腰带说: “哦,是条好腰带。花样真新颖啊!”说着他歪歪脑袋问道,“是谁的?” “是佐田先生的千金千重子小姐的。” “花样谁设计的?” “千重子小姐想出来的。” “哦,是千重子她……真的吗?嗯。”父亲倒抽了一口气,望着还在织机上的腰带,用手摸了摸,“秀男,织得很有功夫呀,这样就行了。” “……” “秀男,我以前也跟你讲过,佐田先生是我们的恩人啊。” “知道了,爹。” “唔,我是讲过啦。”宗助还是反复地说,“我是从织布工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才买到一台高机,有一半钱还是借来的。所以每次织好一条腰带就送到佐田先生那儿去;只送一条难为情,总是在夜里悄悄送去……” “……” “佐田先生从没表示过难色。后来织机发展到三台,总算还……” “……” “尽管如此,秀男,还有个身份不同啊。” “这我明白,您干吗要说这些呢?” “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很喜欢佐田家的千重子小姐……” “原来是这个。”秀男又动起停住的手脚继续织下去。 腰带一织好,秀男赶紧把它送到苗子所在的杉村去了。 一个下午,北山的天际出现了好几次彩虹。 秀男抱着苗子的腰带一走上马路,彩虹就跳入了他的眼帘。彩虹虽宽,色彩却很淡雅,还没有完全画出弓形来。秀男停住脚步,抬头仰望,只见彩虹的颜色渐渐淡去,仿佛要消失的样子。 说也奇怪,在汽车进入山谷以前,秀男又两次看到类似的彩虹。前后三次,彩虹也都没有完全成弓形,有些地方总显得淡薄些。本来这是常见的现象,可是秀男今天却有点放心不下,他心里总嘀咕:“噢,彩虹是吉利的象征呢,还是凶邪的标志?” 天空没有阴沉下来。进入山谷后,类似的淡淡的彩虹好像又出现了。但它被清泷川岸边的高山挡住,难以看清楚。 秀男在北山杉村下车后,苗子依然穿着劳动服,用围裙擦了擦自己的湿手,马上跑了过来。 苗子刚才在用菩提沙(毋宁说类似红黄色的黏土)精心地洗擦杉圆木。 虽然还只是十月,山水可也冰凉了。杉圆木在一条人工挖的水沟里漂浮着,水沟的一头有个简单的炉灶,热水可能就是从那里流下来的,冒起了腾腾的热气。 “欢迎你到这深山老林里来。”苗子弯腰施了礼。 “苗子小姐,答应替你织的腰带终于织好,给你送来了。” “这是代替千重子小姐接受的吧,我再也不愿意当替身了。今天光见见你就蛮好的了。”苗子说。 “这条是我答应给你织的,而且又是千重子小姐设计的。” 苗子低下头说:“秀男先生,不瞒你说,前天千重子小姐店里的人把我的和服乃至草屐全都给我送来了,可是这些东西,我什么时候才穿得着呢。” “二十二日的时代节穿吧。你出不去吗?” “不,可以出去。”苗子毫不犹豫地说,“现在在这儿可能会被人看见的。” 她好像正在思索什么,然后又说:“可以到河边小石滩上走走吗?” 这会儿,哪能像上次一样同千重子两人躲进杉山里呢。“秀男先生织的腰带,我会把它看作是一生的珍宝。” “哪里,我还要为你织的。” 苗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千重子给苗子送和服这件事,苗子寄居的人家自然全都知道了。因此,即使把秀男带到那家去也未尝不可。但是苗子自幼思念同胞姐妹,当她大体了解千重子现在的身份和她家的店铺情况以后,也就心满意足了。她不愿再为一些小事给千重子增添烦恼。 不过,抚养苗子的村濑家拥有杉林产业,在此地也算是不错的,苗子还不辞辛苦地为他们干活,所以即使被千重子知道了,也不至于给他们增加麻烦。也许有杉林产业的人,要比那中等规模的衣料批发商殷实得多。 但是,苗子却打算今后对同千重子频繁接触、加深往来,更要慎重行事。因为千重子的爱已经渗入她的身心…… 由于这个原因,苗子才邀秀男到河边小石滩上去。在清泷川的小石滩上,凡能种植的地方都种着北山杉树。 “实在冒昧,请你原谅。”苗子说。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想快点看到腰带。 “杉山真美啊。” 秀男抬头望了望山,然后打开布包袱皮,解下纸绳。 “这里是背后结成鼓形的地方。这段打算放在前面……” “哎哟!”苗子捋了捋腰带,一边看一边说,“把这样的腰带送给我,实在不敢当啊。” 苗子的眼睛里闪出了光彩。 “工艺不精之辈的手艺,有什么不敢当的呢。新年也快到了,画赤松和杉树还算合时。我本来想把赤松放在后面结成鼓形,可是千重子小姐却说应该把杉树放到后面。到这儿来,我才真正明白了。一听说杉树,就马上联想到它是一棵棵大树、老树,其实……我把它画得比较优雅一点,或许算是作品的特色吧。还用了一些赤松的树干作陪衬……” 当然,画杉树树干,也不是采用原色。在形状和色调上,都下了一番功夫。 “真是条漂亮的腰带啊,太谢谢了……可惜像我这样的人,恐怕系不了这么华丽的腰带。” “千重子小姐送给你的和服合身吗?” “我想一定会很合身的。” “千重子小姐从小就很会挑选有京都特色的和服布料……这条腰带还没给她看过呢。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不是千重子小姐设计的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该请千重子小姐看看才是。” “那么,在时代节穿出来好吗?”秀男说罢,把腰带叠好,收入帖纸里。 秀男将纸绳系好。 “请你愉快地接受吧。虽说是我答应给你织,其实是千重子委托我的。你只当我是个普普通通的织布工就是。”秀男对苗子说,“不过,我是诚心诚意为你织的呀。” 苗子把秀男递给她的那包腰带放在膝上,默不作声。 “我刚才讲过,千重子小姐从小就很会挑选和服,她送给你的和服,同这条腰带一定配得上……” “……” 他们俩跟前那条浅浅的清泷川,潺潺的流水声隐约可闻。秀男环顾了一下两岸的杉山,然后说: “杉树的树干就像手工艺品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这个我想象到了。可是杉树上方的枝叶这样像素淡的花,却没有想到。” 苗子的脸上泛起了愁容。说不定父亲是在砍树梢枝丫的时候,想起了被抛弃的婴儿千重子而伤心,才从一处树梢荡到另一处树梢时不慎摔下来的?那时候,苗子和千重子都还是婴儿,自然什么也不懂。直到长大以后,才从村里人那里听说。 因此,苗子只知道千重子——其实她连千重子这个名字也不知道——同自己是双胞胎,但她是死是活、是姐姐还是妹妹都不晓得。因此她想,哪怕见一次也好;如果能见面,从旁瞧瞧也愿意。 苗子那间破陋得像棚子似的家,至今依然在杉村里荒废着。因为一个单身少女是无法待下去的。长期以来,由一对在杉山劳动的中年夫妇和他们上小学的女儿住着。当然也没有收他们称得上房租的钱,况且这也不像是能收房租的房子。 只是上小学的这位小姑娘出奇地喜欢花,而这房子旁边又有一棵美丽的桂花树,她偶尔跑到苗子这儿请教修整的方法。于是苗子告诉她:“不用管它就好。” 然而,苗子每次打这间小房子门前走过,总觉得自己老远老远就比别人先闻到桂花香。这毋宁说给苗子带来了悲伤。 苗子把秀男织的腰带放在膝上,感到沉甸甸的。它激起了她万千思绪…… “秀男先生,我已经知道千重子小姐的下落了,以后我尽量不再同她来往。不过,承你的好意,和服和腰带,我穿一次就是……你会理解我的心意吗?”苗子真诚地说。 “会理解的。”秀男说,“时代节你会来吧。我希望看到你系上这条腰带。但是,不邀千重子小姐来。节日的仪仗队是从御所出发。我在西蛤御门等你。就这样决定下来好吗?” 苗子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好一阵子,她才深深点了点头。 对岸河边的一棵小树,叶子呈红色,映入水中的影子在荡漾。秀男抬起脸来问: “那叶子红得很鲜艳的是什么树呀?” “是漆树。”苗子抬起目光回答。这一瞬间,不知为什么,梳理头发的手一颤抖,把黑发结弄散了,长发一直垂落在双肩上。 “哎呀!” 苗子倏地满脸绯红,赶紧把头发捋在一起,卷了上去,然后准备用衔在嘴里的发夹别上,可是夹子散落一地,不够用了。 秀男看见她的这种姿态和举止,觉得实在动人。 “你也留长发吗?”秀男问。 “是啊。千重子小姐也没有剪掉嘛。但她很会梳理,所以男人家几乎看不出来……”苗子慌里慌张地连忙戴上头巾,说,“实在对不起。” “……” “在这儿,我只给杉树修饰,而我自己是不化妆的。” 尽管这么说,她也淡淡地涂上了口红。秀男多么希望苗子再把手巾摘下来,让他看一眼她那长发垂肩的姿态啊。可是,怎么好开口呢。这点,苗子慌忙戴上头巾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狭窄的山谷西边的山峦开始昏暗了。 “苗子小姐,该回去了吧。”秀男说着站了起来。 “今天也快歇工了……白天变得短啦。” 山谷东边的山巅上,耸立着一排排参天的杉树。秀男透过杉树树干的间隙,窥见了金色的晚霞。 “秀男先生,谢谢你,太谢谢你了。”苗子愉快地接受了腰带,也站起身来。 “要道谢的话,请向千重子小姐道谢好。”秀男嘴上虽这么说,但是他为能给这位杉村姑娘织腰带,心中充满了喜悦,感情激动不已。 “恕我唠叨,时代节那天请一定来,别忘了,我在御所西门——蛤御门等你!” “好吧。”苗子深深点头,“穿上过去从未穿过的和服,系上腰带,准会很难为情的……” 在节日甚多的京都,十月二十二日的时代节,同上贺茂神社、下贺茂神社举办的葵节、祇园节一起,被公认为三大节日。它虽然是平安神宫的祭祀,仪仗队却是从京都御所出发的。 苗子一大早心情就不平静,她比约定时间提前半个钟头就到达御所西边的蛤御门阴凉处等候秀男。在她来说,等候男子这还是头一回。 多亏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平安神宫是为纪念迁都京都一千一百年而于明治二十八年兴建的,因此不消说,时代节是三大节日中最新的一个。但由于这是庆祝京都建都的节日,所以尽量把千年来都城风俗习惯的变迁在仪仗队中表现出来。而且为了显示各朝代的不同服饰,还要推出为人们熟悉的各朝代人物。 比如和宫、莲月尼、吉野太夫、出云阿国、淀君、常盘御前、横笛、巴御前、静御前、小野小町、紫式部、清少纳言。 还有大原女、桂女。 此外还有妓女、女演员、女贩等混杂其中。以上列举了女子,当然还有像楠正成、织田信长、丰臣秀吉、王朝公卿和武将。 这活像京都风俗画卷的仪仗队,相当的长。 据说从昭和二十五年起,仪仗队才增加了女性,从而增添了节日鲜艳豪华的气氛。 仪仗队领头的是明治维新时期的勤王队、丹波北桑田的山国队,殿后的是延历时代的文官上朝场面的队伍。仪仗队一回到平安神宫,就在凤辇前致贺词。 仪仗队是从御所出发,最好在御所前的广场上观看。因此,秀男才邀苗子到御所来。 苗子站在御所门阴凉处等候秀男,人群进进出出,十分拥挤,倒也没人留意她。不料却有一个商店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女子,大大咧咧地走了过来,说:“小姐,您的腰带真漂亮。在哪儿买的?同和服很般配……让我瞧瞧。”女子说着伸手去摸,“能让我看看背后的带子吗?” 苗子转过身来。 听见那女子“啊!”的一声赞叹,她心里反而觉得踏实了。因为她穿这身和服,系这种腰带,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让你久等啦。”秀男来了。 节日仪仗队出场的御所附近的座位都被佛教团体和观光协会占去了。秀男和苗子只好站在观礼席后面。 苗子第一次在这么好的位置上观礼,只顾观看仪仗队,差点连秀男的存在和自己身上穿的新衣裳也都给忘了。 然而,她很快就发觉,便问: “秀男先生,你在看什么呢?” “看松树的翠绿。你瞧,那仪仗队有了松树的翠绿作背景,衬托得更加醒目了。宽广的御所庭园里净是黑松,所以我太喜欢它啦。” “……” “我也悄悄看着苗子小姐,你不觉得吗?” “瞧你多讨厌呀!” 苗子说着,低下了头。 [30]日本女子一种带端长垂的系腰带法,京都的祇园舞姬仍保留这种系带法。[31]京都中京区西部。[32]本阿弥光悦(1558-1637),江户初期的艺术家,擅长莳绘、书道和茶道等。[33]传诵特殊风俗的巫女,因住京都桂乡而得名。[34]天皇所乘的銮舆。 古都 深秋的姐妹 在节日甚多的京都,千重子喜欢鞍马寺的火节胜过“大字”。由于地点不太远,苗子也去看过。但是,以往即使在火节的活动场地擦肩而过,她们俩彼此也不会留意。 从鞍马道通往寺庙,一路上家家户户扎上松枝,屋顶洒上水。人们从半夜里就举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火把,嘴里喊着“嗨哟嗨哟哟”的呼号,登上鞍马寺。火焰熊熊燃烧。两座轿子出现时,村里(现在是镇)的女人们全体出动去拉轿上的绳子。最后才献上大火把。节日的活动一直持续到天快亮的时分。 不过,这种有名的火节,今年停止举行了。据说是为了什么节约。伐竹节虽照旧进行,可是火节则不举行了。 北野天神的“芋茎节”今年也取消了。据说是由于芋头歉收,无法装饰芋茎轿的缘故。 在京都,经常举行诸如鹿谷安乐寺的“供奉南瓜”,或莲华寺的“封印黄瓜”等仪式。这些仪式显示了古都的风貌,也反映了京都人生活的一个方面。 近年来又恢复了在岚山河流上泛龙舟的迦陵频伽和在上贺茂神社院内小河上举行的曲水宴等仪式。这些都是当年王朝贵族的高雅游乐。 曲水宴,就是身穿古装的人坐在河岸边上,让酒杯从小河上漂过来,在这工夫,或写诗作画,或写别的什么,待漂到自己跟前时,拿起酒杯,把酒一饮而尽,然后又让酒杯漂到下一个地方去。这种事都是由书童侍候的。 这是从去年开始举办的盛事,千重子去观看了。本来在王朝公卿前头的是歌人吉井勇(这位吉井勇已与世长辞,不在人世了)。 千重子今年没去参观岚山的迦陵频伽。她总觉得这些活动缺乏古雅的风趣。因为京都古色古香的盛会很多,她几乎都看不过来呢。 千重子的母亲阿繁干活勤快,千重子也许是从小就受到她的熏陶,或许是天生的秉性,早早起床就细心地揩拭格子门等。 “千重子,时代节你们两人过得真快活啊。” 刚收拾好早餐的餐桌,真一就挂来电话了。看来真一又把千重子和苗子弄错了。 “你也去了吗?要是喊我一声就好了……”千重子耸耸肩膀说。 “我本来是想喊你来着,可是我哥哥不让。”真一毫不拘束地说。 千重子有点犹疑,没有告诉真一他弄错人了。但是真一来电话,她可以想象到苗子可能已经穿上了她送的和服,并系上秀男织的腰带,去观看时代节了。 苗子的伴儿肯定是秀男。这件事,千重子一时虽然觉得很意外,但心头很快隐隐涌上一股暖流,她脸上也微微泛起一抹笑容。 “千重子,千重子!”真一在电话里喊,“你干吗不说话呀?” “你不是真一吗?” “是啊,是啊。”真一笑了起来,“现在掌柜在吗?” “不,还没……” “千重子,你是不是有点感冒?” “你觉得我有点感冒?我在门口擦格子门呢。” “哦。”真一好像在晃着电话筒。 这回是千重子朗朗地笑了。 真一压低声音说:“这个电话是我替哥哥挂的,现在就换哥哥来讲吧……” 千重子对真一的哥哥龙助就不能像对真一说话那样随便了。 “千重子小姐,你给掌柜厉害的脸色看了吗?”龙助突然这么问道。 “给了。” “那真了不起啊!”龙助又高声重复一遍,“真了不起啊!” “家母在我背后,正好也听得见,好像边听边替我捏把汗呢。” “那也可能。” “我说了,我也想在店里学学做生意,请把所有的账簿都让我看看。” “嗯。那就行了。尽管只是说说而已,但说与不说可大不一样啊。” “然后,还让他把保险柜里的存折、股票、债券之类东西都统统拿出来了。” “这,真行。千重子小姐真了不起。”龙助忍不住说,“千重子小姐,没想到你这样一个温顺的姑娘竟……” “是龙助先生你出的主意嘛……” “这主意不是我出的。是因为附近的批发商有些奇怪的传闻,我才下的决心,如果千重子小姐不便说,由家父或我去说好了。但小姐说是最上策。掌柜的态度有变化了吧?” “有,多少有点。” “这也是可能的。”龙助在电话里沉默片刻,又说,“太好啦!” 千重子在电话里仿佛感到龙助又在犹豫什么。 “千重子小姐,今天中午我想上贵店去看看,不碍事吧。”龙助说,“真一也一道去……” “会碍什么事呢。在我这里,不会有你想象的那种大不了的事。”千重子回答说。 “因为你是年轻的小姐呀。” “瞧你说的。” “怎么样?”龙助笑着说,“我想在掌柜还没下班之前去。我也要仔细观察观察。千重子小姐不必担心,我看掌柜的神色行事。” “啊?”千重子后头的话说不出来了。 龙助家是室町一带的大批发商,伙伴中也有各种各样财雄势大的人。龙助虽正在大学研究院念书,但是店铺的重担自然而然要落在他肩上。 “该是吃甲鱼的季节啦。我在北野大市已经订好坐席,请你光临。以我的身份去请令尊令堂,未免太冒失了,所以请你……我还带上我家的‘童男’去。” 千重子倒抽了一口气,只“噢”地应了一声。 真一扮“童男”乘坐祇园节的彩车,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然而龙助如今还时不时揶揄真一,管他叫“童男”。或许是真一身上至今还保留着当年那股“童男”般可爱而温存的性格吧…… 千重子对母亲说:“方才龙助来电话,说他中午要和真一上咱家来。” “哦?”母亲阿繁显出意外的神色。 下午,千重子上后面楼上化妆,虽不是浓妆艳抹,但也费了一番功夫。她细心地梳理着长发,但总也梳不成称心的发型。要穿的衣裳也不知挑哪件好,挑来挑去,反倒决定不下来。 千重子好容易才下楼来,父亲已经出门,不在家了。她在内客厅里把炭火拨弄好,看了看周围,又望了望窄小的庭院。那棵老枫树上长着的苔藓,依然是绿油油的,而寄生在树干上的那两株紫花地丁的叶子,却已经开始枯黄了。 在那座雕着基督像的灯笼脚下,一棵小小的山茶花开着红花,红得那样娇艳,甚至比红玫瑰还吸引千重子。 龙助和真一来了。他们同千重子的母亲郑重地寒暄一番之后,龙助独自一个人走到账房掌柜面前,端端正正地坐下来。 植村掌柜慌忙走出账房,一本正经地酬酢了一番。他讲了很长时间,龙助也应答了,却一直板着面孔。这种冷漠劲,植村当然看在眼里。 植村寻思:这学生哥想干什么呢?然而他被龙助镇住,又不知如何是好。 龙助等植村把话头一顿下来,就平静地说: “贵店生意兴隆,太好了。” “哦,谢谢,托福了。” “家父常说,佐田先生幸亏有你,你有多年经验,真了不起啊……” “哪里的话。小店不同于水木先生那样的大字号,不值得挂齿啊。” “不,不,像我们字号,净是扩张,又是和服料子批发商,又是什么,简直是杂货铺!我并不太感兴趣。要是少了像植村先生这样殷实可靠的人,店铺可就……” 植村正要回话,龙助就站了起来。他哭丧着脸,望着朝千重子和真一所在的内客厅走去的龙助的背影。掌柜明白,说要看账簿的千重子和眼前的龙助之间,暗地里定有某种联系。 龙助来到内客厅,千重子抬头望着他的脸,仿佛要问什么似的。 “千重子小姐,我替你跟掌柜说妥了。因为我劝告过你,我有责任。” “……” 千重子低下头来替龙助泡抹茶。 “哥哥,你瞧瞧那枫树树干上的紫花地丁。”真一用手指着说,“有两株吧。千重子小姐早在几年前就把那两株紫花地丁看作一对可爱的恋人……但它们俩却是咫尺天涯啊……” “唔。” “姑娘嘛,总是想入非非。” “瞧你说的,叫人多难为情呀,真一。”千重子把泡好的抹茶端到龙助跟前,手微微颤抖着。 他们三人乘上龙助店里的车子,向北野六番町的甲鱼铺所在地大市奔去。大市是一家格局古雅的老铺子,旅客尽人皆知。房子破旧,天花板也很低矮。 这里主要是卖炖甲鱼,即所谓甲鱼火锅,其次是杂烩粥。 千重子感到浑身暖融融的,似是带有几分醉意。 千重子连脖颈都搽上了一层淡红粉。这脖子又白又嫩,光滑润泽,富有青春的魅力,特别是上了淡红粉,实在美极了。她不时抚摸着脸颊,眼睛里闪露出娇媚的神态。 千重子不曾喝过一滴酒。然而,甲鱼火锅的汤几乎有一半是酒。 有车子在门口等候,千重子还是担心自己的脚步打颤。然而,她喜不自禁,话也多起来了。 “真一,”千重子对喜欢侃侃而谈的真一说,“时代节那天你看到在御所庭园里的那一对,不是我,你看错人啦。你是在远处看见的吧。” “不要隐瞒嘛。”真一笑了。 “我什么都没隐瞒呀。”千重子不知该讲什么好,只是说了声,“其实,那姑娘是我的姐妹。” “什么?”真一摸不着头脑。 千重子在花季的清水寺曾跟真一谈过自己是个弃儿。这事,真一的哥哥龙助恐怕也有所闻。即使真一没有告诉他哥哥,但两家铺子很近,消息自然会传过去。也许可以这样认为吧。 “真一,你在御所庭园里看到的是……”千重子犹豫了片刻,又说,“是我的孪生姐妹,我们是双胞胎呀!” 真一这是第一次听说。 “……” 三人沉默良久。 “我是被遗弃的啊。” “……” “若是真的,那扔在我们店门前就好了……真的,扔在我们店门前就好了。”龙助满怀深情地反复说了两遍。 “哥哥,”真一笑了,“那时千重子是刚出生的婴儿,同现在的千重子可不一样呀。” “就算是婴儿,不也很好吗。”龙助说。 “那是你见了现在的千重子才这么说吧。” “不。” “现在的千重子小姐是佐田先生的掌上明珠,是他精心把千重子小姐抚养成人的啊。”真一说,“那个时候,哥哥也还是个孩子,试问小孩子能抚养婴儿吗?” “能抚养。”龙助有力地回答。 “哼,哥哥总是这样过于自信,不服输。” “也许是吧。但我的确希望抚养婴儿时的千重子,相信母亲也会帮我的忙。” 千重子醉意减退,额头变得苍白了。 北野的秋季舞蹈会将持续半个月。在结束的前一天,佐田太吉郎一个人出门去了。茶馆送来的入场券当然不止一张,可是太吉郎不想邀任何人同去。连看完舞蹈回家途中,同几个伙伴到茶馆玩玩,他也感到麻烦。 在舞蹈会开始之前,太吉郎就闷闷不乐地坐在茶席上。今天当班坐在那儿以茶道礼法泡制抹茶的艺伎,也没有太吉郎所熟悉的。 在艺伎身边站了一溜七八个少女,大概是帮忙端茶的吧。她们都穿着全套的粉红色长袖和服。 “哎哟!”太吉郎差点喊出声来。那姑娘打扮得非常艳美。她不就是那天被这烟花巷的老板娘带去看“叮当电车”,并同太吉郎一道乘过车的那个姑娘吗……只有她一个人穿绿色和服,或许也是在值什么班吧。 这个绿衣少女把抹茶端到太吉郎面前,她当然要遵守茶道的礼法,板起面孔,不露一丝微笑。 然而,太吉郎的心情似乎轻松多了。 这是一出八场舞剧,名叫《虞美人草图》,是中国有名的项羽和虞姬的悲剧。可是,当演完了虞姬拔剑刺胸,被项羽抱在怀里,在静听思乡的楚歌声中死去,最后项羽也战死沙场一场之后,就转到日本熊谷直实和平敦盛以及玉织姬的戏了。故事是讲熊谷打败了敦盛后,深感人世间变化无常而落发出家,随后到古战场上凭吊敦盛时,发现坟墓周围开着虞美人花,笛声可闻。这时便出现了敦盛的鬼魂,它要求把青叶笛收藏在黑谷寺里,玉织姬的鬼魂则要求把坟边的虞美人花供奉在佛前。 在这出舞剧之后,还演了另一出热闹的新舞蹈《北野风流》。 上七轩的舞蹈流派,是属于花柳派,同祇园的井上派不同。 太吉郎从北野会馆出来以后,顺路到了一家古色古香的茶馆,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儿。茶馆的老板娘便问: “叫个姑娘来?” “唔,叫那个咬人舌头的艺伎吧……还有,那个穿绿衣、给人端茶的姑娘呢?” “就是坐‘叮当电车’的……好,叫她过来打个招呼就可以了吧。” 在艺伎到来之前,太吉郎一个劲儿喝酒。艺伎一来,他就故意站起来走了出去。艺伎跟着他,他便问道: “现在还咬人吗?” “你记性真好。不要紧的,你伸出来试试。” “我不敢。” “真的,不要紧的。” 太吉郎把舌头伸出来,它被另一个温暖柔软的舌头吸住了。太吉郎轻轻地拍了拍艺伎的脊背说: “你堕落了。” “这算什么堕落?” 太吉郎想漱漱口。但是艺伎站在身旁,他也不好这样做。 艺伎这样恶作剧,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对艺伎来说,这是一瞬间的事,也许没有什么意义。太吉郎不是讨厌这年轻的艺伎,也不认为这是卑劣的行为。 太吉郎刚要折回客厅,艺伎一把抓住他说: “等等!” 然后,她拿出手绢,擦了擦太吉郎的嘴唇。手绢沾上了口红。艺伎把脸凑到太吉郎面前瞧了瞧,说: “好,这就行了。” “谢谢……”太吉郎将手轻轻地放在艺伎的肩上。 艺伎留在盥洗间,站在镜前再涂了涂口红。 太吉郎返回客厅时,那里已是空无一人。他像漱口似的一连喝了两三杯冷酒。 尽管这样,太吉郎身上似乎依旧留有艺伎的香气,或许是艺伎的香水味。他感到自己仿佛变得年轻了。 他觉得就算艺伎的恶作剧是出其不意,可是自己也未免太冷漠了。这大概是因为自己好久没跟年轻姑娘嬉闹吧。 也许,这个二十上下的艺伎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女人。 老板娘带着一个少女走了进来。少女还是穿着她那身绿色长袖和服。 “按您要求请她来了,她说只作一般性问候。瞧,毕竟年纪还轻啊。”老板娘说。 太吉郎瞧了瞧少女,说:“刚才端茶的……” “是啊。”少女到底是茶馆的姑娘,没有显出一点羞怯的样子,“我知道您是那位伯伯才给您端的啊。” “哦,那就谢谢你啦,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 这时艺伎也折回来了。老板娘对她说: “佐田先生特别喜欢小千子。” “哦。”艺伎望着太吉郎的脸说,“您很有眼力,不过还得等三年哩。再说,来年春天小千子就要到先斗町去。” “到先斗町?为什么?” “她想当舞女去,她说她憧憬舞女的风姿。” “哦?要当舞女,在祇园不是挺好吗?” “小千子有个姨妈在先斗町,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 太吉郎望着这个少女,暗自想道:这姑娘不论上什么地方,都会成为第一流的舞女。 西阵纺织业工会采取了前所未有的果断措施,决定自十一月十二日至十九日共八天,停止开动所有织机。十二日和十九日是星期天,实际上是停工六天。 停工的原因很多,但归根结底是由于经济问题。也就是说,生产过剩,致使库存达三十万匹之多。停工八天,就是为了处理库存和争取改善交易。近来资金周转困难,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自去秋至今春,收购西阵纺织品的公司也相继倒闭了。 据说停机八天大约减产八九万匹。但结果还不错,总算是成功了。 尽管如此,在西阵的纺织作坊街,特别是在小巷里,一看就明白,这些所谓作坊是以零星的家庭手工业居多。他们是紧跟这次统制措施的。 那里布满小房子,瓦顶破旧,屋檐很深。虽是两层楼,却很低矮。小巷更是像荒野一样杂乱无章,连昏暗处也传出织机声。这些织机不都是自家的,恐怕也有租赁来的。 但是,据说申请“免除停机”的只有三十多家。 秀男家不是织和服料子,而是织腰带的。有高机三台,白天也开亮电灯,安放织机的地方还算明亮,而且后面还有空地。但房子很窄,甚至不知道家里人在什么地方休息、睡觉,不知道那些为数不多而且粗糙的厨具都放在哪里。 秀男身强力壮,有才能,对工作也很热心。不过长年累月坐在高机的窄板上不停地织,恐怕屁股上都长茧子了。 他邀苗子去参观时代节的时候,对游行队伍的背景——御所那片宽阔的苍翠松林,比对穿上各种时代服装的游行队伍要感兴趣得多。也许是从日常的生活中解放出来的缘故吧。然而,这一点苗子体会不到,因为她是在山沟沟里,即是在狭窄的山谷里干活…… 不消说,自从苗子在时代节系了秀男为自己织的腰带之后,秀男工作起来就更加起劲了。 千重子自从跟龙助、真一兄弟两人上大市以后,时不时心神恍惚,虽然还不算是极度痛苦。她自己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也许是烦恼的缘故吧。 在京都,十二月十三日“开始年事”,这天已过去了。这里已进入冬季,天气变幻莫测。有时大晴天却下起阵雨,偶尔还夹着雨雪。天晴得快,阴得也快。 十二月十三日“开始年事”,按京都的风俗习惯,从这天起,得筹备过年,还要开始互赠岁暮的礼物。 忠实遵守这种规矩的,还得数祇园等花街柳巷。 每逢这时节,艺伎、舞女等都要到平日照顾她的茶馆、歌舞乐师家或艺伎前辈家去分送镜饼。 接着由艺伎、舞女们挨家道贺,说声“恭喜”。它含有这年承蒙眷顾,得以平安度过,来年还请多多关照的意思。 这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艺伎、舞女来来往往,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多。稍稍提前的岁暮活动,把祇园周围点缀得绚丽多彩。 千重子家的店铺没有这样华丽。 千重子吃过早饭,独自上后面楼上作简单的晨间化妆。她的手却是漫不经心地动着。 龙助在北野甲鱼铺里说的那番激动的话,始终在千重子内心里翻腾。什么要是千重子还是婴儿的时候被扔到龙助家门前就好了,这句话难道不是相当有分量吗? 龙助的弟弟真一是千重子的青梅竹马之交,直到高中都是同学。他性情温柔,尽管他喜欢千重子,可从不曾像龙助那样说出这种令人窒息的话。所以他们相处得很自然。 千重子梳理好她的长发,披散在肩上,然后下楼来了。 就在早餐快要结束的时候,北山杉村的苗子给千重子挂来了电话。 “是小姐吗?”苗子叮问了一句,“我想见千重子小姐,有件事要面告,可以吗?” “苗子,我真想念你啊……明天怎么样?”千重子回答。 “我随时都可以……” “到我店里来吧。” “请原谅,别叫我上店里去。” “你的事我已经告诉母亲。父亲也知道了。” “还有店员在吧?” 千重子沉思片刻,说,“那么,我到你村里去。” “不过这里很冷……你来,我当然很高兴。” “我还想去看看杉树……” “是吗?这里不但冷,兴许还会下阵雨呢。请你都准备好。不过,烧火嘛,倒是可以随便烧。我在路旁干活,你来了我马上就知道。” 苗子爽朗地回答。 [35]京都北野神社每年十月四日举行的神事,用芋茎铺葺神轿轿顶,然后抬着去游街。[36]莲华寺每年暑伏的丑日举行的将病灾封印在黄瓜上的仪式。人们从莲华寺请回黄瓜,写上姓名与病况,四日后埋进土里或流放水中,传说将带走病灾。[37]佛教中一种想象的神鸟。人面鸟身,生活在雪山或极乐世界里,能发出美妙的声音,令人百听不厌。此处指以此鸟命名的活动。[38]供神用的圆形大年糕,通常是上下两个。 古都 冬天的花 千重子穿上了长裤和厚厚的套头毛线衣。她从没有这样打扮过。厚袜子也很花哨。 父亲太吉郎在家,千重子跪坐在他面前,向他请安。太吉郎看到千重子这身少见的装扮,不禁瞠目而视。 “要上山去吗?” “是啊……北山杉村那孩子说想见见我,好像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是吗?”太吉郎毫不犹豫地叫了一声,“千重子!” “嗯。” “那孩子要是有什么苦恼或困难,你就把她带到咱家来……我收养她。” 千重子低下头来。 “太好了。有了两个女儿,我和你妈也就不寂寞了。” “爸爸,谢谢您,太谢谢您了。”千重子施了个礼,热泪不禁夺眶而出。 “千重子,你是我一手喂奶喂大的,我非常疼爱你。对那姑娘,我也尽量做到一视同仁,不分彼此。她长得像你,一定是个好姑娘。带她来吧。二十年前,我讨厌双胞胎,现在倒无所谓了。”父亲说。 “繁!阿繁!”太吉郎呼喊妻子。 “爸爸,我对您的好意感激不尽。不过,苗子那姑娘是绝不会到咱家来的。”千重子说。 “那又是为什么?” “她大概是不愿意妨碍我的幸福,哪怕是一星半点。” “怎么说是妨碍呢?” “……” “怎么说是妨碍呢?”父亲又说了一遍,然后歪了歪脑袋。 “就说今天吧。我对她说,我爸妈都知道了,请你到店里来吧。”千重子带着含泪欲哭的声音说,“她却顾虑店员和街坊……” “店员算什么!”太吉郎终于提高了嗓门。 “我懂得爸爸的心意。今天我不妨去说说看。” “好吧。”父亲点点头,“路上当心……还有,你可以把爸爸刚才的话转告苗子那孩子。” “好的。” 千重子穿上雨衣,戴上头巾,换了一双雨鞋。 早晨中京的上空万里无云,可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下来了,说不定北山下着雷阵雨。从城里也可以看见这般天色。要不是京都优美的小山峦挡住,或许还能看到远方天阴得要下雪的样子呢。 千重子乘上了国营公共汽车。 在北山的中川北山村,有国营和市营两种公共汽车,市营公共汽车开到京都市(已经扩大)北郊的山麓就折回,而国营公共汽车则一直驶至远方的福井县小浜地方。 小浜坐落在小浜湾的岸边上,从若狭湾向前伸向日本海。 也许是冬天,公共汽车乘客不多。 有两个结伴出行的青年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千重子。千重子有点害怕,赶紧蒙上头巾。 “小姐,请你不要用那种东西蒙起来嘛。”其中一个青年用跟年轻人很不相称的沙哑声音说。 “喂,住嘴!”贴邻的另一个青年说。 请求千重子的那个年轻人手戴镣铐,不知是什么罪犯。他身旁的另一个男人可能是个刑警。大概是要翻过这深山老林,把犯人押送到什么地方去吧。 千重子不能摘下头巾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脸。 公共汽车到达了高雄。 “到了高雄的什么地方啦?”有个客人问。其实还不至于认不出来。枫叶已经全部落光,从树梢的细枝上可以看到冬天的景象。 在松尾树下的停车场上,一辆车子也没有了。 苗子身穿劳动服来到菩提瀑布停车场迎候千重子。 “小姐,欢迎你。很高兴地欢迎你到这深山里来。” “算不了什么深山嘛。”千重子戴着手套就去握住苗子的双手,说,“真高兴啊,打夏天以后就再没见过面啦。那次在杉山里,太感谢你了。” “那算不了什么。”苗子说,“不过,那时万一响雷真的打在我们俩身上,真不知成什么样子了。尽管这样,我还是很高兴……” “苗子,”千重子边走边说,“你给我挂电话,一定有什么急事吧,快告诉我!要不,也塌不下心来聊天哪。” “……” 苗子身穿劳动服,头上包着一条头巾。 “究竟是什么事嘛?”千重子再问了一问。 “其实,是秀男向我求婚,我想同你商量,所以……”苗子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一把抓住了千重子。 千重子把摇摇晃晃的苗子抱住。 苗子每天劳动,身体很健壮……可是,那回夏天打雷的时候,千重子一味害怕,不曾留意到。 苗子很快就站稳脚跟,可是她好像很愿意被千重子拥抱,不肯说声行了,甚至索性依偎着千重子走起来。 搂着苗子的千重子,不知不觉反而更多地靠在苗子身上。不过,这两个姑娘谁都没注意到。 千重子把头巾拉起来,说: “苗子,那你是怎样回答秀男的?” “回答?……我总不能当面回答呀。” “……” “起初他把我错认是你……现在弄清楚了,他已经把你深深印在心上了。” “哪有这种事。” “不,我非常了解这点。即使不认错人,我也只是替代千重子小姐罢了。秀男一定把我看作千重子的幻影吧。这是第一……”苗子说。 现在千重子回想起这样一件事来:今年春上郁金香盛开的时候,从植物园回家途中,在加茂川堤岸上,父亲曾劝母亲把秀男招为自己的入赘女婿。 “第二,秀男家是织腰带的。”苗子加强语气,“如果由于这件事使千重子小姐家的店铺和我发生了关系,增加了千重子小姐的麻烦,甚或使千重子小姐遭到街坊的冷眼,那我可就罪该万死。我真想躲到更深更深的深山里去……” “你是这样看的吗?”千重子摇了摇苗子的肩膀,“今天我是对父亲说明了要上你这儿来的。我母亲也很理解。” “……” “你猜我父亲怎么说。”千重子更使劲地摇晃着苗子的肩膀,“他说,你去对苗子姑娘说,要是她有什么苦恼或困难,就把她带到咱家来……你是作为亲生女儿入了父亲户口的。不过对那姑娘也要尽量做到一视同仁,不分彼此呀。千重子一个人太寂寞了吧。” “……” 苗子摘下蒙在头上的头巾,说了声“谢谢”,就把脸捂了起来,好大一会儿说不出话。“我衷心感激你。我的确是个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人,虽然寂寞,但我埋头干活,把这些都忘掉了。” 千重子为了缓和苗子的激动,说: “关键是秀男,他的事……” “这样的事,我不能马上回答。” 苗子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眼眶里噙满了热泪。 “借我这个。”千重子用苗子的手巾替她揩拭眼圈和脸颊,说,“满面泪痕,能进村吗?” “没关系。我这个人性格倔强,比谁都能干活,就是好哭。” 当千重子给苗子揩脸的时候,苗子反而情不自禁地投到千重子怀里抽泣起来了。 “这可怎么办呢?苗子,你叫我心里空落落的,快别这样。”千重子轻轻地拍了拍苗子的后背,“你要是这样哭,我可就回去啦。” “不,不要!”苗子愕然,从千重子手里拿过自己的手巾,使劲擦了一把脸。 多亏是冬天,人们觉察不出来。只是她的眼白有点红罢了。苗子将头巾戴得低低的。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程。 的确,北山杉树的枝丫一直修整到树梢。在千重子看来,呈圆形残留在树梢上的叶子,就像是一朵朵淡雅的冬天的绿花。 千重子认为此刻正是好时机,便对苗子说: “秀男不仅腰带图案画得好,而且织功也很到家,很认真哩。” “是啊,这我知道。”苗子回答,“秀男邀我去参观时代节的时候,他好像不大爱看盛装的游行队伍,倒是很喜欢队伍的背景——御所那松树的苍翠和东山那变幻莫测的色彩。” “时代节的队伍,秀男可能不稀罕……” “不,好像不是这样的。”苗子加重了语气。 “……” “他要我游行结束以后到家里去一趟。” “家?是秀男的家吗?” “是啊。” 千重子有点吃惊的样子。 “他还有两个弟弟。还领我去看后院的空地,说如果我们将来结合了,可以在那儿盖间小屋,尽量织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这不是挺好吗?” “挺好?……秀男把我看作是小姐你的幻影,才要同我结合的呀!我是个女孩子,我很了解这点。”苗子又重复了一遍。 千重子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迷惑地走着。 狭长的山谷旁边一个小山谷里,洗刷杉圆木的女工们围坐成一个大圈休息,烤火取暖。篝火燃得烟雾腾腾。 苗子来到自己的家门前。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个小窝棚。年久失修的稻草屋顶,已经变得歪歪斜斜。只因为是山间房子,所以还有个小院落。院落里的野生南天竹,结着红色的果实。就是那么七八棵,也长得杂乱无章。 然而,这可怜的房子,也许就是千重子原来的家。 走过这所房子的时候,苗子的泪痕已经干了。究竟对千重子说这就是我们的家好呢,还是不说好?千重子是在母亲的娘家出生的,大概没在这所房子住过。苗子还是婴儿的时候,母亲先于父亲与世长辞,所以连她也记不清自己是否在这所房子住过了。 幸好千重子没发现这样一所房子,她只顾抬头仰望杉山和并排的杉圆木,就径直走了过去。苗子也就没有谈及这所房子的事。 挺拔的杉林,树梢上还残留着的叶子稍呈圆形,千重子把它看成是“冬天的花”。想来它也的确是冬天的花。 大部分人家的房檐前和楼上,都晾晒着一排剥了皮的洗刷干净的杉圆木。光是把那一根根白圆木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立着,就够美的了。也许比任何墙壁都要美得多。 杉山上,在杉树根旁长着的野草,都已经枯萎。杉树的树干笔直,而且一般粗细,确实很美。透过斑斑驳驳的树干的缝隙,还可以窥见天空。 “还是冬天美啊。”千重子说。 “可能是吧,我看惯了倒也不觉得。但还是冬天的杉叶看上去有点像淡淡的芒草色。” “它多像花啊。” “花!是花吗?”苗子感到意外,抬眼望着杉山。 走不多久,有一间古雅的房子,可能是这村子里拥有山地的大户人家的。略矮的墙壁,下半截镶木板,漆成黄红色;上半截是白墙,带葺瓦的小屋顶。 千重子停下脚步说:“这间房子真好。” “小姐,我就是在这家寄居的,请进去看看吧。” “……” “不要紧的。我住在这儿已经快十年了。”苗子说。 千重子已经听苗子说过两三遍:与其说秀男是把苗子当作千重子的化身,莫如说是当作千重子的幻影,才要同苗子结合的。 如果说是“化身”,那当然容易明白。然而说是“幻影”,究竟是指什么呢……特别是作为结婚对象…… “苗子,你总说幻影、幻影的,究竟幻影是什么呢?”千重子严肃地说。 “……” “幻影不就是手触摸不到的无形的东西吗?”千重子继续说着,突然涨红了脸。苗子不仅是脸,恐怕全身各个部分都像自己。她将要属于男人所有了。 “尽管如此,很可能无形的幻影就在这里。”苗子答话说,“幻影,也许就隐藏在男人的心里、脑子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 “也许我变成六十岁老太婆的时候,幻影中的千重子小姐还是现在这样年轻呢。” 苗子这句话使千重子感到意外。 “你连这样的事都想到了?” “对美的幻影,总没有厌倦的时候吧。” “那也不见得。”千重子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来。 “幻影是不能践踏的。践踏了只能自食其果。” “唔。”千重子看出苗子也有妒忌心,但她说,“真是的,什么幻影,在哪儿呢?” “就在这儿……”苗子说着摇了摇千重子的上身。 “我不是幻影。是和你成对的双胞胎。” “……” “这么说,莫非你还要同我的灵魂做姐妹不成?” “瞧你说的。那当然是和千重子小姐做姐妹啦。不过,只限于秀男才……” “你太过虑了。”千重子说了这么一句,微低下头走了一段路,又说,“找个时间,咱们三人推心置腹地谈谈好吗?” “何苦呢……话有真心,也有违心的……” “苗子,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疑心呀?” “倒不是什么疑心。但我也有一颗少女的心啊……” “……” “大概周山那边的雷阵雨下到北山来了。山上的杉树也……” 千重子抬起头来。 “咱们快点回去吧,看样子要下雨夹雪呢。” “我为防万一下雨,带着雨具来了。”千重子脱下一只手套,把手让苗子看,“这样的手,不像小姐吧?” 苗子吓了一跳,连忙用自己的双手攥住千重子的那只手。 不知不觉间下起了雷阵雨。千重子不用说,恐怕就连在这个村子长大的苗子也没留意到就下起来了。不是小雨,也不是毛毛雨。 千重子经苗子一提醒,抬头扫视了一遍四周的山。山峦冷冷地蒙上一层蒙蒙的雨雾。挺立在山脚下的杉树,反而显得更加清新了。 不知不觉间,小小的群山仿佛锁在雾霭中,渐渐失去了它的轮廓。就天空的模样来说,这种景象同春雾的景象不同。也许可以说,它更具有京都的特色。 再看看脚底下,地面上已经有点潮湿了。 不一会儿,群山弥漫了雾霭,笼上一层淡灰色。 雾霭渐浓,从山谷落下来,还搀着一些白色的东西。这就成了雨夹雪。“快回去吧!”苗子对千重子这样说,因为她看到了这种白色的东西。这不能算是雪,只能说是雨夹雪。但是,这种白色的东西时而消失,时而又多起来。 千重子也是京都姑娘,对北山的雷阵雨并不觉得陌生。 “趁还没变成冷冷的幻影之前……”苗子说。 “又是幻影?”千重子笑了,“我带雨具来了……冬天的京都天气变幻无常,可能又会停下吧。” 苗子仰望着天空说:“今天还是回去吧。” 她紧紧地攥住千重子那只脱下手套让她瞧的手。 “苗子,你真考虑结婚吗?”千重子说。 “只稍稍考虑……”苗子答后,将千重子脱下的那只手套,真挚而深情地给她戴上。 这时,千重子说:“请你到我店里来一趟好吗?” “……” “来吧!” “等店员都回家以后吧。” “在夜间?” 苗子吓了一跳。 “请你在我家过夜。你的事我父母都很了解。” 苗子的眼睛里露出了喜悦的神色。但她马上又犹豫起来。 “我很想同你一块睡,哪怕一晚也好。” 苗子不让千重子瞧见似的把脸扭向路旁,偷偷地落起泪来。然而,千重子哪能瞧不见呢。 千重子回到了室町的店铺。这一带也是阴沉沉的,但没有下雨。 “千重子,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赶在下雨之前。”母亲阿繁说,“爸爸也在里屋等你哪。” 千重子回到家里,向父亲请安,父亲没好好听完,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那孩子的事怎么样了,千重子?” “啊?” 千重子颇感为难,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这件事用三言两语是很难说清楚的。 “怎么样了?”父亲再次追问。 “嗯。” 千重子对苗子的话,有的地方也是似懂非懂……苗子说,秀男实际上是想和千重子结婚,由于不能如愿,只好死了心,转念于跟千重子一模一样的苗子,并想同苗子结婚。苗子的少女心敏锐地觉察到这点。于是,她向千重子说了一通“幻影论”。千重子心想:难道秀男真的要用苗子来慰藉他渴望自己的心情吗?如果是这样,那就不算是秀男自负了。 但是,也许事情不尽是这样。 千重子不好意思正面看着父亲的脸,她羞得几乎连脖子都红了。 “那位苗子姑娘不是一心想见你吗?”父亲说。 “是啊。”千重子猛然抬起头来,“她说大友先生家的秀男向她求婚了。” 千重子的声音微微发颤。 “哦?” 父亲悄悄望了女儿一眼,沉默了片刻。他仿佛看透了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是吗,和秀男?……要是大友先生家的秀男,倒不错嘛。真的,缘分这玩意儿是很微妙的。这同你也有关系吧?” “爸爸,不过我觉得她不会和秀男结婚。” “哦?那为什么呢?” “……” “那为什么呢?我觉得很好嘛……” “爸爸,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您还记得吗,您在植物园问过我,让秀男做我的终身伴侣怎么样,这事,那位姑娘全都知道了。” “噢?她怎么会知道的?” “还有,她好像觉得秀男家是织腰带的,同咱们的店铺总有点关系。” 父亲感慨万分,沉默不语了。 “爸爸,您让她到咱家来过夜吧。过一夜也好,我求求您。” “当然可以,这有什么呢……我不是说过就是收养她也可以吗?” “那她是绝不会同意的。她只住一个晚上……” 父亲用怜爱女儿的目光望着千重子。 这时,传来了母亲拉挡雨板的声音。 “爸爸,我去帮妈一下忙就来。”千重子说着站起来。 雷阵雨敲打在瓦房顶上,几乎听不见声响。父亲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 水木龙助、真一兄弟俩的父亲邀请太吉郎上圆山公园左阿弥饭馆吃晚饭。冬季日短,从高处的饭馆房间里居高临下鸟瞰,市街上都已掌灯。天空一片灰蒙蒙,没有晚霞。街上除了点点灯火,也显得阴沉沉的。那是京都冬天的色彩。 龙助的父亲是室町的一位殷实可靠的大批发商,他使这家字号繁荣起来。但今天他好像有难言之事,总是犹犹豫豫,净扯些无聊的市井传说来打发时间。 “其实……”他借酒兴引开了话题。平素优柔寡断,经常流露出厌世情绪的太吉郎,对水木的话却已猜到了几分。 “其实嘛……”水木吞吞吐吐地说,“关于龙助鲁莽的事,也许你已经从令爱那里听说了吧?” “是啊,我虽不才,却很理解龙助的好意。” “是吗。”水木如释重负,“那小子很像我年轻的时候,说干就干,谁劝阻都不听,真不好办……” “我倒很感谢他。” “哦。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水木确实放心了,“请你别见怪啊。” 他说完,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太吉郎店铺的生意日渐萧条,由一个同行,且是区区年轻人来帮忙,实在有失体面。要说是去学习,从两家商店的规模看来,应该是倒过来。 “我倒很感谢他……”太吉郎说,“贵店倘使没有龙助,恐怕也不好办吧……” “哪里,做生意,龙助也是个新手,还不在行。做父亲的,说出这话未免那个,不过这孩子办事倒也牢靠……” “是啊,他到敝店来,马上就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坐在掌柜面前,真吓唬人。” “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水木说了一句,又默默地呷了一口酒。 “佐田先生。” “嗯?” “哪怕不是每天,若答应让龙助到贵店去帮忙,他弟弟真一就会更加好好干,那我就省事了。真一是个性情温和的孩子,龙助直到现在还动不动就喊他‘童男’什么的,这是他最讨厌的……因为小时候他坐过祇园节的彩车。” “他长得很俊,和小女千重子是青梅竹马之交……” “关于千重子小姐的事……” 水木又讲不下去了。 “噢,关于千重子小姐的事……”水木重复了一句,然后用简直像是生气的口吻说,“你怎样养育出这么一个漂亮的好姑娘啊?” “这不是父母的本事,而是孩子天生的。”太吉郎直统统地答道。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你我都是干类似行业的,龙助要求来帮忙,说实在的,是因为他希望更多地接近千重子小姐,哪怕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也好。” 太吉郎点点头。水木揩了揩额头的汗,他那额间很像龙助的额头。 “那孩子虽然其貌不扬,但很能干。我决无意强求。但有朝一日有幸得到千重子小姐的垂青,真到那份上,恕我冒昧,请你把他收为养老女婿。我愿把他过继……”水木说着,低下了头。 “过继?”太吉郎简直吓了一大跳,“你要把大批发商的继承人……” “这是人生的不幸啊。我了解龙助近来的情况才这么想的。” “感谢你的厚意。但这种事还得根据他们两个年轻人感情的发展来定。”太吉郎避开水木的强烈要求,“千重子是个弃儿啊!” “弃儿有什么关系?”水木说,“我说这些,是想让你心里有个数。那么,是不是可以让龙助上贵店去帮忙呢?” “可以嘛。” “谢谢,谢谢。”水木感到轻松愉快了,连喝酒的样子也不同了。 第二天早上,龙助急匆匆地来到太吉郎的店里,马上就把掌柜和店员都召在一起,查起货物来……诸如香云绸、白绸、刺绣绉绸、京都绉绸、绫子、特等绉绸、捻线绸、结婚礼服、长袖和服、中袖和服、窄袖和服、锦子、缎子、高级印染绸子、出访礼服、腰带、黑绢、和服和零星物品…… 龙助只是看了看,什么话也没说。掌柜由于有上回的事,对龙助有点拘谨,连头也没抬起来。 大家挽留龙助,可龙助还是在晚饭前回家了。 入夜,苗子来了。她砰砰砰地敲了几下格子门。这敲门声只有千重子听见。 “哎哟,苗子,从傍晚就冷了起来,你可来得太好了。” “……” “星星都出来了。” “千重子小姐,我该怎样向令尊令堂招呼才好呢?” “我早就跟他们说明白了,只要说声你是苗子就行。”千重子搂住苗子的肩膀,领她到后院去,她边走边问:“你吃过饭了吗?” “我在那边吃过寿司才来的,不用操心了。” 苗子显得很拘谨。千重子的双亲看见她,弄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竟有这么一个姑娘长得这样像自己的女儿。 “千重子,你们俩上后面二楼去好好谈谈吧。”还是母亲阿繁最能体贴人。 千重子拉着苗子的手走过狭窄的过道,上到后面二楼,打开了暖炉。 “苗子,你过来。”千重子把苗子叫到穿衣镜前,直勾勾地望着镜中两个人的脸。 “多像啊!”一股暖流流遍了千重子的全身。她们又左右对调,再看了看,“简直一模一样呀!嗯。” “本来就是双胞胎嘛。”苗子说。 “要是所有的人都生双胞胎,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就净认错人,不就麻烦了吗。”苗子后退一步,眼睛湿润了,“人的命运真难预料啊。” 千重子也后退到苗子身边,使劲地摇晃着苗子的双肩,说: “苗子,你就在我们家住下去不行吗?我父母也这么希望……我一个人太孤单了……虽然我不知道住在杉山会有多快活。” 苗子好像站不稳似的摇晃了一下,跪坐了下来,然后摇摇头。在摇头的当儿,眼泪差点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小姐。现在你我之间的生活方式不同,教养也不一样,我也过不惯大城市生活,我只要上你店来一次,只要一次也就行了。也想让你看看你送给我的和服……再说,小姐还曾两次光临杉山看我。” “……” “小姐,你婴儿时被我们的父母抛弃了,可我什么都不晓得呀。” “这种事,我早就忘记了。”千重子无拘无束地说,“现在我已经不认为有这样的父母了。” “我想,不知道咱们的父母是不是受到了报应……那时我也是个婴儿。请别见怪。” “这事你有什么责任和罪过呢?” “虽然没有,但我以前也说过,我不愿意妨碍小姐的幸福,哪怕是一星半点。”苗子压低嗓音,“我想索性隐姓埋名算了。” “何苦呢,干吗要那样……”千重子加强了语气,“我总觉得很不公平……苗子,你觉得不幸福吗?” “不,我觉得孤单。” “也许幸运是短暂的,而孤单却是长久的。”千重子说,“咱们躺下好好再谈谈吧。”她从壁橱里拿出卧具来。 苗子一边帮忙一边说:“这就是幸福吧。” 她侧耳倾听屋顶上的声音。 千重子看见苗子侧耳倾听,便问道: “是雷阵雨?雨夹雪?还是夹杂着雨雪的阵雨?”说着自己也停下手来。 “是吗?可能是下小雪吧。” “雪?……” “多么轻飘啊。不成雪的雪。真好,是小小的雪。” “嗯。” “山村里经常下这样的小雪。我们在干活,不知不觉间,杉树的叶子披上了一层白色,就像是一朵朵白花。冬天枯萎的林木,常常连小小的枝丫都成了白色,好看极了。”苗子说。 “……” “有时小雪很快停下,马上变成雨夹雪,有时又变成雷阵雨……” “打开挡雨板看看怎么样?一看就明白了。”千重子刚想站起来走过去,就被苗子一把抱住,“算了,又那么冷,要幻灭的啊!” “幻、幻,你总爱说个幻字。” “幻?……” 苗子美丽的脸蛋绽开了微笑,流露出一缕淡淡的哀愁。 千重子要铺床铺,苗子急忙说: “千重子小姐,请让我来铺一次小姐你的床铺好吗?” 但是千重子一声不言,默默地钻进并排铺着的被窝里。 “啊!苗子,真暖和啊!” “毕竟是工作不同,住的地方也……” 苗子把千重子紧紧抱住。 “这样的夜晚,总是很冷的啊。”苗子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冷,“细雪纷纷扬扬,停停下下……今天夜里……” “……” 这时,父亲太吉郎和母亲阿繁上楼到隔壁房间去了。由于上了年纪,他们用电热毯去暖和床铺。 苗子把嘴凑到千重子耳边,悄悄地说: “千重子小姐的床铺已经暖和了,我到旁边的铺位去。” 母亲把隔扇拉开一条小缝,窥视两个姑娘的卧室,那是在这以后的事了。 翌日早晨,苗子一早就起床,把千重子摇醒:“小姐,这可能就是我一生的幸福了。趁着没人瞧见,我该回去了。” 正像昨晚苗子所说的那样,真正的小雪在半夜里下下停停,现在还在霏霏地下着。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 千重子坐了起来。“苗子,你没带雨具吧?请你等一等。”千重子说着,把自己最好的天鹅绒大衣、折叠伞和高齿木屐都给了苗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希望你再来啊。” 苗子摇摇头。千重子抓住红格子门,目送苗子远去。苗子始终没有回头。在千重子的前发上飘落了少许细雪,很快就消融了。整个市街也还在沉睡着。 名人 一 第二十一世本因坊秀哉名人,于昭和十五年一月十八日早晨,在热海鳞屋旅馆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七岁。 在热海,一月十八日这个忌辰的日子,是很容易记牢的。因为《金色夜叉》中的贯一在热海海边说了一句“本月今晚的月亮”的台词,人们为了纪念他,便把一月十七日定为红叶节。秀哉名人的忌辰,就是红叶节的次日。 历年红叶节都举办文学性的活动。名人逝世的昭和十五年,红叶节尤为盛大。除尾崎红叶外,还有高山樗牛、坪内逍遥,都同热海结下了不解之缘。为了悼念这三位已故文人,竹田敏彦、大佛次郎、林房雄等三位小说家在前一年度的作品里又对热海作了介绍。热海市给这三位作家赠送了感谢状。当时我正在热海,也出席了这个节日的活动。 十七日晚上,市长在我下榻的聚乐旅馆举行了招待宴会。十八日凌晨,我被电话吵醒,说是名人作古了,我旋即奔赴鳞屋去吊唁,然后折回旅馆。吃过早饭,同前来参加红叶节的作家和市工作人员一起参谒了逍遥的墓,并供奉了鲜花。而后绕到梅园去。在抚松庵举行的宴会上,我中途溜了出来,去鳞屋给名人的遗容拍了一张照片。过不多久,就目送名人的遗体被运回东京去了。 名人是在一月十五日到达热海的,十八日就猝然长逝了。好像特地到热海来作古似的。十六日我曾到旅馆造访名人,并下了两盘棋。当天傍晚,我回家不久,名人突然发病了。这是名人最后一次同我下他所爱好的将棋。我撰写过一篇秀哉名人最后一场比赛(告别赛)的观战记,还同名人最后对弈了一盘,拍了一张名人最后的头像(遗容)。 名人同我结下缘分,是从东京日日(每日)新闻社选我当告别赛观战记者开始的。作为报社举办的围棋赛,那次场面之盛大空前绝后。六月二十六日在芝公园的红叶馆开始对局,到十二月四日在伊东的暖香园下完这一盘棋,几乎花费了半年的时光。断断续续地下了十四次。我在报上连载了六十四回观战记。不过,棋下到一半,名人便病倒了。八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休战了三个月。由于名人病重,这盘棋更显得悲切了。说不定还是这盘棋夺去了名人的性命呢。下完这盘棋,名人再也没能恢复健康,一年后就离开了人世。 [39]本因坊,1590年丰臣秀吉授予棋艺高超的日海和尚“本因坊”称号,开始了“本因坊”世袭制。名人,棋手的最高称号。 名人 二 这位名人下完告别赛的时间,确切地说,应该是昭和十三年十二月四日下午二时四十二分。下到黑237就终局了。 且说名人默默地在棋盘上“收官”,这时,列席的小野田六段说: “是五目吗?” 这是很有礼貌的说法。他明知名人输了五目,却有意这么说,以图消除名人的忧郁,这也许是对名人的一种体贴吧。 “嗯,是五目……”名人嘟哝了一句,抬起红肿的眼睑,他已经再也不想摆放棋子了。 拥到对局室来的工作人员,谁都不言语。名人仿佛要缓和一下这种沉闷的气氛,平静地说: “我不入院的话,早该在八月中旬就在箱根结束了。” 然后,他询问了自己用的时间。 “白方是十九小时五十七分……还差三分钟,正好用一半时间。”担任记录的少女棋手回答道。 “黑方是三十四小时十九分……” 高段棋手下一盘棋,一般需要十个小时的光景。唯独这盘棋,据说规定可用时四十小时,等于延长四倍。最后黑方实际用时三十四小时十九分,耗时相当多。自从围棋规定时间以来,这一盘是空前绝后的。 下完这盘棋,正好快到三点,旅馆女佣端上了点心。人们依然沉默不语,视线都落在棋盘上。 “吃点年糕小豆汤怎么样?”名人问对手大竹七段。 年轻的七段下完棋,就向名人施礼说: “先生,谢谢您了。” 说罢,他深深地低下了头,一动也不动,双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白皙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了。 名人抹乱了棋盘上的棋子,七段将黑子放进棋盒里。对于对手,名人没说一句感想,像平时一样,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走了。当然,七段也没吐露什么感想。倘使是七段输了,总该说点什么吧。 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偶尔探望一下外面,发现大竹七段动作麻利,转眼换上了棉袍,下到庭院,独自坐在对面的长凳上。他紧抱双臂,耷拉下苍白的脸。冬日临近黄昏,暮霭朦胧,他在冷飕飕的宽阔庭院里,陷入了沉思。 我打开了走廊的玻璃门,呼唤道: “大竹兄,大竹兄。” 他生气似的稍微掉转头,大概是落泪了吧。 我把目光移退回屋里,名人夫人来致意说: “承蒙长期多方关照……” 我同夫人交谈了几句,大竹七段的身影早已从庭院消失了。接着他又麻利地换上带家徽的礼服,衣冠整齐地带着自己的妻子到名人和工作人员的房间去致意,也到我的房间来了。 我也到名人的房间去致意。 [40]这场告别赛实是本因坊秀哉与著名棋手木谷实七段对弈的。 名人 三 这盘棋下了半年,胜负终于揭晓。次日工作人员也都急匆匆地回家去了。恰巧是伊东线试车的前一天。 年终岁初,是温泉的旺季。电车通到伊东市,大街小巷都披上了庆贺的新装,显出一派繁荣景象。我同被“禁闭”的棋手们一起幽居在旅馆的房间里。当我乘上公共汽车回家时,这个城市的装饰跳入眼帘,使我觉得像是从洞窟中解放出来似的。新车站附近,展现出一条条土色的未经铺设的路。突击建筑的房屋,一栋栋拔地而起。新街区杂乱无章。在我看来,这是人世间的一种生机。 公共汽车驶出伊东市,在海滨路上,遇上了一群背着柴火的妇女,她们手里拿着贯众草。有的妇女用贯众草把柴火捆绑起来。我突然觉得人是可亲的,心情就像越过高山看见了缭绕上升的炊烟一样。可以说这些寻常准备过年的生活习惯,令我十分怀念。我恍如从异常的世界逃脱了出来。妇女们大概是拾柴火回家烧饭吧。海呈现出一派冬日的景色。太阳显得暗淡无光,突然昏沉下来。 但是,就是在公共汽车上,我的脑子里还浮现着名人的形象。也许是对老名人产生的感情渗透了身心,才使我感到可亲可敬。 工作人员一个个都走了,只剩下老名人夫妇留在伊东旅馆里。 “常胜名人”在一生中最后一次的围棋赛上败北了。因此名人应该最不愿意在对局室里停留。再说,他带病参战,要消除疲劳,也应该尽早换个地方才是。然而难道是名人对此心不在焉,或是感觉迟钝?连工作人员和观战的我,都觉得再不能在这里待下去,赶紧逃脱似的回家去了,唯独失利的名人却留下来。他这种郁闷而乏味的生活,任凭人们去想象吧。他本人大概依然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茫然地坐着。 名人的对手大竹七段早已回家去了。他和没有孩子的名人不同,有一个热闹的家庭。 记得下完这盘棋两三年之后,我曾接到大竹七段夫人的来信,提到他家有十六口人。我想,在一个十六口人的大家庭里,或许可以领略到七段的性格或生活作风,便想去拜访他家。后来,七段的父亲去世,十六口人变成了十五口,我曾去吊唁。虽说是吊唁,也是在举行过葬礼一个月以后才去的。这是我第一次拜访七段的家。七段不在,夫人亲切地接待了我,把我请进了客厅。夫人寒暄过后,站到门口去了。 她说了句“来,把大家都叫来”,便传来了吧哒吧哒的脚步声,四五个少年走进客厅,以孩子的立正姿势排成一行。他们是十一二岁到二十岁上下的青少年,好像都是弟子。其中夹着一位少女,她脸颊绯红,身体滚圆,但个子高大。 夫人将我介绍给他们之后,说了声“请向先生致意”,弟子们立即低头行礼。我感受到这个家庭的温暖。这种礼仪是很自然的,毫无矫揉造作的痕迹。少年们一离开客厅,就听见他们在这座宽阔房子里嬉戏的吵嚷声。在夫人的劝导下,我登上了二楼,请内弟子同我练习了一盘,夫人不时给我端来食物。我在这家待了很长时间。 说一家十六口人,是包括这些弟子在内的。内弟子有四五人,但年轻棋手只有大竹七段一人。足见他有很好的人缘和收入。再说,大竹七段是个溺爱孩子和体贴家眷的人,因而就出现了这种情形吧。 这期间,大竹七段作为名人告别赛的对手,整天幽居在旅馆里。对局的日子,傍晚时分中途暂停,他总是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给夫人挂电话。 “今天我和先生下了几手。” 大竹七段只谈这点,不至于失慎泄露出去,让对方估摸到棋局。只要从七段的房间传来这种电话声,我就不能不对他怀有好感。 名人 四 在芝红叶馆举行的开局仪式上,黑子白子都只下了一手,第二天也只进行到十二手。然后决定将对局场地转移到箱根去。名人、大竹七段,还有工作人员一起出发,抵达堂岛对星馆的当天,没有继续对弈,对弈者之间也没发生龃龉。傍晚时分,名人还喝了将近一瓶酒,心情十分舒畅,甚至谈笑风生。 他们先被请到客厅里,从客厅的津轻漆大桌子谈到漆器的故事。 “记得有一回,我见到一个漆棋盘。不是涂漆,而是里里外外全部用漆精心制作的。据说,那是青森漆器工匠出于爱好制造的,花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工夫。大概是要等漆干以后,在上面再涂,这才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吧。棋盒和箱子都是漆器。他把它拿到博览会上,标价五千元,可卖不出去。于是他拿到日本棋院,要求人家照顾,出三千元。不管怎么说,那家伙是很重的,比我还重,足有四十多公斤呢。”名人说罢,望了望大竹七段。 “大竹,你又发胖了。” “六十公斤……” “哦?你正好比我重一倍。年龄却还不到我的一半……” “已经三十了。先生,真不好意思呀。三十……到先生府上学习的时候,我是很瘦的哩。”大竹七段回忆起少年时代的往事,“在打搅府上的时候,我生病了,还得到师母的悉心照料呢。” 接着话题又从七段夫人的娘家信州温泉浴场转到家庭问题。大竹七段二十三岁就结婚,那时还是五段,生了三个孩子,收了三个徒弟,全家共十口人。 据说,七段六岁的长女对围棋边看边学,久而久之,也无师自通了。“前些时候,我让她九个子,还留下棋谱呢。” “哦,让了九子?了不起啊。”名人也说了一句。 “四岁的老二也懂得叫吃。是不是有天分还不清楚,如果有发展前途……”在座的人都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棋坛头号人物七段,以六岁和四岁的女儿为对手对弈,他仿佛在认真考虑:自己的幼女若有天分,让她们也同自己一样,成为棋手就好了。一般来说,围棋的天分十岁左右就能表现出来,这个时候不学习就不能成才。但在我听来,大竹七段的话有点奇怪。也许是痴迷围棋的他才三十岁,还处在尚未厌倦的年纪吧。我想,他的家庭肯定是很幸福的。 当时,名人在世田谷的家占地二百六十坪,建筑面积八十坪,庭院比较窄小。他说,想把这里卖掉,迁到庭院比这里大一点的地方去。想和他谈谈家庭的事也不成,实际上他和夫人过着二人生活,如今已经不再收弟子了。 名人 五 名人从圣路加医院出院后,已经三个月没有下围棋了,现在又在伊东的暖香园继续对弈。第一天,从黑101到105,仅下五手,就发生了纠纷,下次哪天续弈也定不下来。名人病倒,大竹七段又不同意改变对局条件,坚持要放弃这盘棋。这场纠纷,比箱根那次还难以解决。 对弈者和工作人员都闲居在旅馆里,白白地度过郁闷的日子。因此名人曾到川奈去散心。名人本来不爱出门,现在却自己主动出去了,这十分罕见。名人及他的弟子村岛五段、负责记录的少女棋手和我同行。 可是,一走进川奈观光旅馆,就坐在大厅里款式新颖的椅子上,一边歇息一边喝点红茶。对名人来说,这完全不相称。 大厅四周镶着玻璃,呈圆形从本馆伸向庭院,像个眺望室或日光室。从那里可以看见铺满草坪的宽阔庭院的两侧,那儿有两个高尔夫球场,一是富士球场,一是大岛球场。庭院和高尔夫球场前边就是海。 很早以前,我就很喜欢川奈这种明朗而开阔的景色,很希望郁郁寡欢的名人去欣赏和享受一番,于是我悄悄地观察名人的样子。名人恍恍惚惚的,不像是在观赏景色,视线也不投向周围的客人。他不动声色,也没有说一句有关景致或饭店的话,照例由夫人来周旋。她赞赏风光佳美,并问名人有没有同感。名人不点头,也不反对。 我很想让名人到阳光灿烂的室外去,便邀他进了庭院。 “走吧,外面暖和,不要紧的。你一定会感到舒畅。”夫人替我催促名人。 名人并不那么厌烦。 这是一个小阳春的天气。大岛依稀可辨。不甚暖和的海面上,老鹰在翱翔。庭院的草坪边缘,立着一排松树,给海镶上了一道绿边。可以看见好几对新婚旅行的人,星星点点地分散在这草坪和海的连接线上。也许是置于宽阔明朗的景色之中的缘故,没有显出新婚旅行的不自然,倒显得温文典雅。新娘子的衣裳上现出海和松树的色彩,极目远望,呈现出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使人更觉得幸福而新鲜。到这里来的新婚夫妇,都是富家的新郎新娘。我带着近似悔恨的羡慕,对名人说: “那些人都是新婚旅行的。” “没什么意思吧。”名人嘟哝了一句。 很久之后,我还回忆起名人那副毫无表情地嘟哝的形象。 我想在草坪上转悠,也想在草坪上坐一会儿,可是名人只在一个地方伫立不动,我也只好在旁相陪。 归途中,我们驾车绕过一个碧绿的小湖。在晚秋的午后,这个小湖也显得格外幽静,出人意料地美。名人也从车厢里出来,站着观赏了一会儿。 川奈饭店富丽堂皇。翌日清晨,我又去邀大竹七段。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我想,要是能消除七段那股别扭劲儿就好了。我也邀请了日本棋院的八幡干事和《东京日日新闻》的砂田记者一同前往。我们白天在饭店庭院农村风味的房子里吃寿喜烧,一直笑谈到傍晚。从前我曾应舞蹈家们和大仓喜七郎的邀请,来过川奈饭店,自己也曾来过,可以当向导。 从川奈回来之后,这盘棋的纠纷又继续发展下去。我只不过是旁观者,最后连我也当了本因坊名人和大竹七段之间的斡旋人。这盘棋好歹又于十一月二十五日继续下去了。 名人身旁放了一个梧桐木大火盆,后来他让人把另一个长火盆搁在他背后。水壶的蒸汽腾腾上升。由于七段劝说“请随便吧”,他也就依然系着围巾,裹着防寒服。它似乎是毛线里、毛毡面的,类似短和服外褂。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也离不开这些东西。据说当天他发起低烧来了。 “先生的正常体温是……”面对棋盘的大竹七段问道。 “是啊,通常是在三十五度七到三十五度九之间徘徊,不曾到过三十六度。”名人轻声回答,好像回味着什么。 另一次,别人问到名人的身高时,他说: “征兵检查时是四尺九寸九,后来又长了三分,成了五尺二分。上了年纪,人也萎缩了,现在是五尺整。” 箱根一战,名人病倒了,医生诊察时说: “他的体质像个发育不健全的孩子,连腿肚子都几乎没有肉呀。按这种体质,恐怕连运动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也不能让他服用成年人的药量,只能服用十三四岁孩子的剂量,不然……” 名人 六 在棋盘前一落座,名人就显得很高大。这当然是全靠他的地位、修养和艺术的力量。他身高五尺,上身却很长。脸盘又长又大,鼻、嘴和耳朵等也都很大。特别是下颚向前凸出。在我拍的那张遗容照片上,这些特征也都很显著。 名人遗容的照片拍得怎么样呢?冲洗之前,我很是担心。我早就拜托在九段的野野宫照相馆冲洗了。我将胶卷送到野野宫手里的时候,曾告诉他我拍的是名人的遗容,希望他一定要精心冲洗。 红叶节过后,我便回家,不久又到热海去了。我一再叮嘱妻子,倘若野野宫将遗容照片送到镰仓家里,务必差人送到聚乐旅馆来,决不要擅自看这张照片,也不要让别人看。因为这张照片是我这个外行人拍摄的,倘使把名人的遗容拍得很丑陋或者很凄怆,再让别人看见后张扬出去,会有损名人的威望。如果照片拍得不好,我也不让名人的遗孀和弟子们看,打算把它付诸一炬。我的照相机快门出了毛病,也许就没拍好。 当时我同参加红叶节的人们在梅园抚松庵一起吃午饭,正品尝火鸡寿喜烧的时候,我妻子挂来电话,转告了遗属的话:希望我能给名人的遗容拍张照片。那天早晨,我去瞻仰了名人的遗容,回家以后灵机一动,便托随后前去吊唁的妻子捎了个口信:倘若遗属希望用石膏拓下死者的面型,或者拍下死者的遗容,我也会欣然应承。名人的遗孀表示她不喜欢石膏面型,想拜托我给拍张照片。 然而,到了真要拍摄的时候,我又感到拍这张照片责任重大,没有信心。再说我的照相机快门常常失灵,可能拍不成功。幸亏当时有位摄影师从东京来这里拍摄红叶节的情况,也住在抚松庵,我便拜托他,请他给拍张名人遗容的照片。摄影师欣然答应。我贸然地把同名人毫无交情的摄影师带去,名人的遗孀也许不愿意,但他肯定比我拍得好。红叶节的主办人却露出为难的神色说:让专程前来拍摄红叶节的摄影师去干别的事可不好办。这也言之成理。从今早起,只有我一个人为名人的死感到悲恸。我的心情同参加红叶节的人很不协调。我请摄影师帮忙检查照相机快门的故障。摄影师指点我:打开快门,用手掌遮挡替代快门就成。他给我装了新的胶卷。我驱车奔赴鳞屋旅馆。 停放名人遗体的房间,严严实实地围着挡雨板,亮着电灯。名人遗孀和她弟弟,同我一起走了进去。 “太暗了,开窗吗?”她弟弟问。 我大概拍了十张。我一边按照摄影师的指点,打开快门,试着用手掌遮挡替代快门进行拍摄,一边暗自祷告快门不要中途卡住。虽然很想多变换些拍摄的方向和角度,但我是一心来礼拜的,不能冒冒失失地在遗体周围随便走动,只能在一个地方坐定。 从镰仓家里送来照片时,妻子在野野宫照相馆的口袋上写了这么几句话: 这是野野宫刚送来的。内容我没看……他说撒豆是在四日五时,请你届时到神社办事处。 鹤冈八幡宫撒豆,是由镰仓的文人墨客充当撒豆人。这时节也快到了。 我从口袋里取出照片一看,不由得“啊”了一声,被那遗容吸引住了。照片拍得极好,就像酣睡的样子,而且充满了死的安详气氛。 我是坐在仰卧的名人身旁拍摄的,名人没有枕枕头,脸庞稍微隆起,侧脸显得有点斜仰,饶有风采。那明显凸出的颚骨和微张的大嘴尤其引人注目。鼻子高大得令人望而生畏。从合上眼睑的皱褶到额头浓重的阴影,都露出深深的哀愁。 从半掩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洒落在他的衣服下摆上。在天花板的灯光照耀下,我从他脚跟前看去,他头部稍低,额头有阴影。光线照射到下巴颏、脸颊,乃至下陷的眼睑和眉头,落在鼻头上。再仔细端详,下唇也有阴影,上唇却承受着亮光,上下唇之间的嘴里也有浓重的阴影,只有一颗上齿是光闪闪的。原来短短的唇髭里夹杂着白色的毛。照片上,正面的右脸颊长有两颗大黑痣,它们也投下了阴影。从鬓角到额上暴出的血管投下的阴影,也都拍摄出来了。阴暗的额上也显出了横皱纹。留短平头的发上有一处照到亮光。名人的头发是很粗硬的。 名人 七 看到的两颗大黑痣是在右脸颊上。右边眉毛显得非常长。眉梢在眼睑上方画出一道弓形,耷拉在合上的眼睑线上。为什么会照得这么长呢?这根长眉和两颗大黑痣,似乎给那张遗容增添了仁爱的色彩。 然而,这长眉毛却勾起了我的哀伤。名人逝世前两天,即一月十六日,我们夫妇俩到鳞屋旅馆去拜访过名人。 “对,对,早就想一见到您就马上告诉您的,他那长眉毛的事……”夫人向名人投去诱导的目光,然后转脸对我说,“应该是十二日,天气稍暖。为了到热海去,得剃剃胡子,修修边幅,于是叫了个熟悉的理发师来,在太阳照到的廊道上刮脸。这时他忽然想起似的说,师傅,我的左眉上长了一根特别长的毛吧?师傅,据说长眉毛是长命相,请你多加小心,别把它剃掉啰。理发师‘哎’地应了声,歇了歇手,接着说,有,有,先生就是这根吧。这是福气眉,您是长寿相啊!明白了。我会留意的。内子还冲着我说:喏,浦上君给报纸写的观战记不是也提到这根眉毛吗?浦上这个人观察得真细致啊。连一根长眉毛他都注意到了,可我自己却没有发觉。他这样说了。看样子他很佩服您呢。” 名人照例沉默不语,忽然露出一副阴沉的神情。我暗自惭愧。 然而,这根象征长命相的长眉毛没被理发师剪掉的故事却没有应验,两天后,名人竟溘然长逝了。 再说,发现老人的眉上长着一根长毛,还把它写出来,虽说无聊,但当时确是悲痛的场面。即使是发现一根眉毛,仿佛也得救了似的。我曾这样记录那天在箱根奈良屋旅馆观战的情景。 ……本因坊夫人陪同老名人一直住在旅馆里。大竹夫人有三个孩子,大的才六岁,她得往返箱根和平塚之间。从旁看来,这两位夫人的苦心也是着实令人同情。八月十日,名人第二次带病续弈,两位夫人都是脸无血色,骤然消瘦,全都变了样。 对局期间,名人的夫人从来不曾待在他身旁,唯独这天,她寸步不离地守候在隔壁房间里,细心观察名人的动静。她不是在观赏对弈,是无法将目光从生病的丈夫身上移开。 相反,大竹夫人绝不在对局室里露面,她坐立不安地在走廊上来回踱步,说不定是由于不知所措,走进了工作人员的房间。 “大竹还在思考呢?” “嗯,看样子,正处在困难的时候。” “就说思考吧,要是昨天夜里睡得好,可能还好受些……” 同病中的名人续弈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大竹七段从昨天起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他思绪万千,一分钟也不曾入眠,就投入到今早的战斗中。约好中途暂停时间是十二点半,刚好轮到黑子。现在快一点半了,封盘还没能决定下来,哪还能顾得上吃午饭呢。夫人在房间里等候,自然坐立不安。夫人昨夜又何曾合过眼。 只有一人无牵无挂,那就是大竹二世。他是八个月的初生婴儿,长得确实俊秀,令人感到要是有人问大竹七段的精神如何,只需看看这个婴儿就一目了然。这个婴儿俊极了,简直是七段的精神象征。我今天无论看到哪个成年人都觉得难受,唯独看见这个桃太郎,却使我得到一点慰藉,仿佛顿时得救了似的。 这天,我头一次发现本因坊名人的眉毛上有根一寸长的白毛。名人眼睑浮肿,脸暴青筋。这根长眉毛倒也给人一种宽慰感。 应该说,对局室简直是鬼气逼人。站在走廊上,偶然俯视夏阳灿烂的庭院,看见一位摩登小姐热衷于给池子里的鲤鱼投麸饼,我就像望着什么奇异的东西,甚至不相信那是同一个世界的事。 名人夫人和大竹夫人的面容干裂而苍白。对局一开始,名人夫人照例离开房间。可是,今天她马上又折回来,在隔壁的房间继续注视着名人。小野田六段闭上眼睛,把头垂下来。观战的村松梢风露出一副目不忍睹的样子。连大竹七段也一声不吭,不敢正视自己的对手——名人。 白子启封90。名人错下了92,忽左忽右地歪着脑袋。经过一小时零九分的长考,白下94……名人时而闭目养神,时而左顾右盼,时而又强忍恶心似的耷拉下头,痛苦万状。他一反常态,显出有气无力的样子。也许这是在逆光下看名人的缘故吧,他的脸部轮廓朦胧松弛,仿佛是一个鬼魂。对局室里静谧得异乎寻常,95、96、97……不断在棋盘上落子的声音仿佛在空谷中回荡,十分骇人。 白98,名人又沉思了半个多小时。他微张开嘴,眨巴着眼睛,扇着扇子,好像要把灵魂深处的火焰扇旺似的。难道要这样对弈下去吗? 这时,安永四段走进对局室,跪坐在门槛前,双手着地,诚心诚意地施了个礼。这是虔诚的礼拜。两位棋手没有察觉。名人和七段每次朝向这边,安永总恭恭敬敬地垂下头来。简直是除了如此顶礼膜拜之外,别无他事了。这莫非是鬼神凄怆的对局? 白下98之后不久,少女记录员就报时十二点二十九分。封盘时间是三十分。 “先生,您要是觉着累了,请在那儿休息……”小野田六段对名人说。 从盥洗间折回来的大竹七段也说:“您歇歇吧,请随便……让我一个人思考,把棋子封起来……决不同别人商量。” 大家这才第一次爆发出笑声。 这是照顾,不忍心让名人在棋盘前继续坐下去。而后由大竹七段独自封99。名人也就不一定非要在场不可了。名人歪着脖颈沉思:是站起来走呢,还是坐着不动? “请稍候片刻……” 不大一会儿,名人到盥洗间去了,然后来到隔壁的房间,同村松梢风他们说说笑笑,他一离开棋盘,就格外精神。 只剩下大竹七段一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右下角的白模样。他思考了一小时零十三分,过了一点半,封了棋,这就是在中央黑99的刺。 那天早上,工作人员来到名人房间,就今天的对局是在分馆还是在本馆二楼举行征求意见。 “我已经连庭院也去不了啦,所以希望在本馆进行。不过,上次大竹说过,本馆这边瀑布声太大,还是请你问问大竹吧。按大竹的意见办好啰。” 这就是名人的回答。 名人 八 我在观战记中所写的名人的眉毛,是左眉上的一根白毛。可是,遗容照片上,右边的眉毛全都显得很长。不至于是名人死后突然长起来的吧。名人的眉毛是这样长的吗?照片夸大了右边眉毛的长度,这确实无疑。 我完全不用担心照片照坏,照相机是德国康泰时牌的机身和卡尔·蔡司牌的索纳一点五的镜头。即使我的技术和功夫不到家,镜头还是可以发挥性能的。不管你是活人还是死人,是人还是物,镜头都不会觉得伤感,也不至于膜拜。大概是我的拍法没什么大问题,只能说是拍出了一张索纳一点五的照片。遗容的照片能拍得如此丰满,如此柔和,也许是镜头的关系吧。 然而,照片上名人的感情渗透了我的心。也许是名人的遗容流露出感情了。的确,那副遗容是流露了感情的。可是这位故人已经没有感情了。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这张照片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拍得就像活人酣睡似的。但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即使把它看作遗容照,也使人觉得照片里存在着不是活也不是死的东西。大概是因为如实拍下了刚刚还活着的脸的缘故。这张脸令人回想起名人生前的许多往事。或许因为这不是遗容本身,而是遗容照片。显然,遗容的照片要比遗容清晰得多,这也很奇怪。我甚至想,这张照片是不是什么不能看的秘密的象征呢。 后来,我还是后悔,拍遗容这种行为未免太轻率了。遗容照恐怕也不应该保存。但从这张照片看,名人那不平凡的生涯引起了我的共鸣,这也是事实。 名人绝不是美男子,也不是富贵相。毋宁说是一副粗野的穷相。不论取哪个部分,五官都不美。比如说耳朵吧,耳垂像压坏了似的。嘴大眼细。然而由于长年累月经受棋艺的磨炼,他面向棋盘时的形象显得高大而稳重,仿佛遗像上也荡漾着灵魂的气息。他像在酣睡,合上的眼睑露出一条细缝,蕴含着深沉的哀愁。 我把视线从名人的遗容移到他的胸部,只见他像一具木偶,裹着带六角形图案的粗布衣裳,露出一个脑袋。这件大岛产的六角形图案衣裳是在名人身后由家里人给换上的,很不合体,肩膀处鼓鼓囊囊的。尽管如此,我总感到名人的尸体仿佛没有了下半截身子似的。“看来到了最后,他已经完全没有挪动身体的力气了。”这是在箱根,医生形容的名人腰腿的情况。人们将名人的遗体从鳞屋旅馆搬上汽车时,名人头部以下的躯体好像也没有了。我作为观战记者,最初看到的是坐着的名人那单薄的小小的膝盖。遗像也只是照了脸部,好像那里只有一个头,令人望而生畏。看上去,这张照片也像非现实的东西。在这张照片上留下的,也许是一张由于一心扑在棋艺上而丧失了许多现实的东西、最后落得悲剧下场的人的脸,也许是一张殉身于命运的人的脸。正如秀哉名人的棋艺以这盘告别棋而告终一样,他的生命也宣告结束了。 名人 九 举行开棋式的做法,除了这次告别赛之外,恐怕是没有先例的。黑白各下一手之后,庆祝宴会就开始了。 昭和十三年六月二十六日,绵绵的梅雨天开始放晴。天空飘浮着淡淡的夏云。芝公园红叶馆的庭院里,苍松翠竹被雨水冲刷一新,稀疏的竹叶上闪烁着强烈的阳光。 一楼大厅壁龛正面,坐着本因坊名人和挑战者大竹七段。名人的左侧,还有将棋名人关根十三世、木村,连珠棋名人高木。也就是说,四位名人并排而坐。将棋和连珠棋的名人在观摩围棋名人的对局。这些名人是应报社的邀请齐聚一堂的。我作为观战记者,坐在高木名人旁边。大竹七段右侧,坐着举办这场棋赛的报社主笔和主编、日本棋院的理事和监事、三位七段围棋长老,以及列席棋赛的小野田六段。本因坊门下的棋手也出席了。 身穿带家徽礼服的一行人端正地坐定以后,主笔便致开幕词。将棋盘摆在大厅中央时,在座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名人平时面对棋盘的习惯又表现了出来,他轻轻地把左肩耷拉下来。他那双瘦小的膝盖显得单薄。扇子却是非常之大。大竹七段合上眼睛,前后左右摇晃着脑袋。 名人站起来,手里拿着扇子,犹如古代武士携带腰刀前来的样子。在棋盘前落座后,他将左手插进裙裤里,轻轻地握住右手,对着正面仰起头来。大竹七段也坐下,向名人施了个礼,便将棋盘上的棋盒放在右侧,然后再施了个礼,就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了。 “开始吧!”名人催促说。声音虽小,却很激昂。简直像在说:你在干什么!是名人看见七段装模作样觉得讨厌呢,还是名人表现了昂扬的斗志?七段不以为然,睁开眼睛,马上又合上。后来在伊东旅馆对局那天早上,大竹七段也如同念诵《法华经》一样,闭目养神,喃喃自语。过了片刻,传来了落子的响亮声音。那是上午十一时四十分了。 是新布局还是旧布局,是“星位”还是“小目”?大竹七段是摆新阵势还是维持旧阵势?这引起了世人的注目。但是,黑方第一手是在右上角“17·四”,这“小目”是旧布局。黑一“小目”,解答了这盘棋的一个大疑问。 对这着“小目”,名人一边在膝上盘指,一边注视着棋盘。这场面,报社拍了许多照片和新闻纪录片。在刺眼的灯光下,名人噘起双唇,把嘴紧紧闭拢,旁若无人。我观看名人下棋,这是第三局,我觉得只要名人在棋盘前坐下,就会生出一股习习和风,使周围变得清爽畅快。 过了五分钟,名人忘了封盘,不留神地摆了个要下子的手势,大竹七段替代名人说: “决定封盘了。” “先生,毕竟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没下棋,不顺手啊。” 在日本棋院干事的引领下,名人独自退到隔壁的房间里去。关上中间的隔扇,在棋谱上写下了第二手,然后放进信封里。除了封盘的人,如果其他人看见了,就不算是封盘了。 过了一会儿,名人又回到棋盘前,说:“没有水呀。” 他用两只手指蘸了点唾沫,将信封封上,在封口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七段也在下方封口上签了名。然后将这个信封套在另一个大信封里,工作人员在加封处签了名。随后存放在红叶馆的保险柜里。 就这样,今天的开棋式就算结束了。 木村伊兵卫说要拍张照片向海外介绍,所以又让两位棋手摆出对弈的姿势。拍摄完毕,满座的人都如释重负,放松下来。长老七段们也走近棋盘,围观这一盘棋。有的说白子厚三分六厘,有的说八厘,也有的说九厘,众说纷纭。正在这时,将棋名人木村从旁插话说: “这是最好的棋子吧,让我来掂掂看。”说着,抓起一把放在掌心上端详。这样的对局,倘使能让棋手在自己棋盘上下一手,就是在棋盘上镀一层金。因而人们总愿意把心爱的棋盘送来,不管送多少个。 休息片刻,庆祝宴会开始了。 列席这次开棋式的三位名人的年龄是:将棋名人木村三十四岁,名人关根十三世七十一岁,连珠棋名人高木五十一岁。都是虚岁。 [41]在“五子棋”的原型基础上,对规则进行改进,演化而来的一种棋戏。 名人 十 本因坊名人生于明治七年,两三天前刚过六十五寿辰。鉴于日华事变后的时局,只好在家中庆祝了。翌日续弈之前,名人说:“红叶馆的建成,同我的生日,究竟谁在先呢?”他还谈到明治年代的村濑秀甫八段和本因坊秀荣名人也都在这栋房里下过棋。 翌日的对局室设在二楼,那里的陈设古色古香,很有明治时代的气氛。从隔扇到气窗全饰有红叶,围在一角的金色屏风也绘上了光琳风格的艳丽红叶。璧龛里插有八角金盘和西番莲。整个套间——一间十八叠,一间十五叠——都打通了,大朵花也并不刺眼。西番莲的花有点凋谢了。只有梳着髽发插上花簪的少女,不时前来换茶。此外再没有别人进出了。名人的白扇子映在盛着冰水的黑漆盘里,静中有动。观战者只有我一人。 大竹七段身穿带家徽的黑色罗纱短外褂。今天,也许是有点随意,名人只穿着带刺绣家徽的短外褂。棋盘和昨天的也不相同。 昨天黑白各下一手,不久就举行庆祝典礼了。可以说真正的交锋是从今天开始。大竹七段刚要扇扇子,双臂却交叉放在背后,然后将扇子竖放在膝上,把臂肘支在上面,双手托腮,形似扇座。他思考着黑第三手。瞧,名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肩膀都耸起来了。但是,他并不慌乱。胸部还是很有规律地起伏。在我看来,像有什么强烈的情绪紧逼上来,也像有什么东西藏在名人心中。名人本人似乎没有发觉。我仍然感到心中受到压抑。这只是短暂的时间,名人的呼吸又自然地恢复平静,不知不觉间又恢复了安稳的节奏。我想,这可能是名人面临战斗,暗下决心的表现吧。也可能是名人无意识地迎来了灵感,因而产生了这样的行动。或是已经燃起斗志,气势逼人,进入了明净无我的三昧境界。莫非他成为“常胜名人”的原因也在这里? 大竹七段坐到棋盘旁边之前,先向名人殷勤地招呼说: “先生,我解手次数频繁,对局中难免失礼。” “我也频繁嘛,有时半夜里也得起来三趟。”名人喃喃地说。名人对七段的体质不甚了解。我觉得挺可笑的。 像我这样的人,一伏在办公桌上,小便就频繁,还要一个劲儿喝茶水,有时还闹神经性腹泻。大竹七段则更趋极端。就是在日本棋院举办的春秋两季升段赛上,大竹七段也把大茶壶放在身边,不停地喝粗茶。那时节,大竹七段的好对手吴清源六段也是如此,只要对着棋盘,小便就多了。四五个小时的对局中,我曾试数了一下,约莫在十次以上。吴六段并不那么爱喝茶,他每回解手,都能听见声音,真是难以想象。大竹七段不仅解小手。他一上厕所,裙裤自不用说,连腰带也是在走廊上边走边解。挺古怪的。 思考六分钟后,黑3后,说了声“对不起”,旋即离席而去。黑5后,又去了一次。 “对不起。” 名人从和服袖筒里捡出一支敷岛牌香烟,慢条斯理地点燃了火。 大竹七段为思考这五手,时而把双手揣在怀里,时而交抱双臂,时而又两手扶在双膝旁,或者去收拾棋盘上连肉眼也看不见的灰尘,还把对手的白子翻过来。其实是把正面翻上来。若说白子有正反面之分,那么蛤贝内侧、没有纹理那面是正面。这种事情,谁都不会在意。然而大竹七段有时却将名人无所谓地下的反面白子,抓起来翻个个儿。 这是对局时他的态度。 “先生很稳静,我也被您拉过去,鼓不起劲来了。”大竹七段半开玩笑地说。 “我觉得还是热闹些好,太冷清,反而累人。” 七段有个习惯,就是一边对局,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些无聊的笑话。名人却佯装听不见,不予搭理。他唱独角戏,也就没劲儿。同名人对局时,也只好比平时少说几句了。 人到中年,面对棋盘自然而然地变得轻灵飘洒,如今不重视礼节,也许正由于这一点,年轻棋手时而扭动身体,时而露出怪样。我每次看到这种模样,便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有一回,日本棋院举行升段赛,一位年轻四段一边对弈,一边利用对手还没落子的间隙,把一本文艺同人杂志展放在膝上,读起小说来。对手一落棋,他就抬头思考,而后自己下了一着。轮到对手思考,他又佯装不知,把视线落在同人杂志上。简直是高傲无礼,差点触怒了对手。后来我听说,这位四段不久就疯了。恐怕是对手在思考时他那病弱的神经无法忍受吧。 有人说,大竹七段和吴清源六段曾向某心灵学家求教,问赢棋时应持什么态度。心灵学家回答说:在对手思考时,最好仍是专心致志。据说曾列席观看本因坊名人告别赛的小野田六段在几年之后,即在他死前不久,不仅在日本棋院举办的升段赛中大获全胜,棋艺的高超也令人瞠目而视。对局的态度确实非同凡响。对手下子的时候,他静静地瞑目养神,仿佛摆脱了获胜的欲望。升段赛结束后,他便住进了医院,自己还不知道是得了胃癌,就去世了。大竹七段少年时代的恩师久保松六段也在死前的升段赛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 名人和大竹七段在对局的紧张气氛中,表面上也表现出正相反的态势。比如静与动,迟钝与敏捷。名人一埋头围棋,绝不上盥洗间。一般说,只要观察对弈者的表情和脸色,就大体能弄清棋势了。据说唯独名人难以摸透。七段的棋,反应并不敏捷,相反却表现出一种强劲的棋风。他习惯长考,时间总是不够用。快到点了,记录员读秒,剩下一分钟,他好像还有一百手,乃至一百五十手。这种时候,他气势磅礴,反而威胁了对手。 七段刚坐下又站起来走了。这也是他的一种战斗准备,就如同名人的呼吸变粗一样。名人那狭窄的溜肩膀不停地起伏,深深打动了我,我仿佛偷看到了灵感到来的秘密,它不是痛苦,也不是畏惧,连名人本人也不知道,别人更无从知道了。 然而,后来联系起来考虑,这只不过是我自作聪明罢了。也许名人只是感到胸部憋气。接连多日对弈,名人的心脏病恶化了。那大概是初次轻微发作。我不知道名人有心脏病,所以得到那样的印象,这虽是一种尊敬的表现,但也是荒诞的。那时节,名人许是没觉察自己有病,也没发现自己呼吸异常吧,他脸上丝毫没有露出痛苦和不安的神色,也不曾用手去抚摸胸口。 大竹七段下黑5,花了二十分钟。名人紧跟着下白6,费了四十一分钟。这局棋头一次出现长考。事先商定,今天下午四点轮到谁下谁就封盘。七段在差两分钟四点时,下了黑11。在剩下的两分钟内,如若名人不下,就封盘了。名人紧跟白12,四点二十二分封盘了。 今早放晴的天空又阴沉下来。这是大雨的前兆,水灾从关东波及关西。 [42]指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43]尾形光琳(1658-1716),江户中期的画家。[44]日本少女的一种发型,梳成左右两个圆形发髻。 名人 十一 红叶馆续弈的次日,本应从上午十点继续对弈,岂料一早就发生了一场争执,以致拖延到下午两点。我作为观战记者,是个旁观者,事情与我无关。我看见工作人员狼狈周章,日本棋院的棋手们也跑来了,好像是在另一房间里开会。 今早我刚踏进红叶馆的门厅,大竹七段正好来了。他拎着一个大皮箱。 “大竹兄的行李?”我说。 “是啊,今天要去箱根,到旅馆幽居啦。”七段以对局前的沉闷口吻答道。 我早有所闻,今天对弈者都不回家,从红叶馆一起出发,到箱根旅馆去。但七段这件大行李有点异样。 然而,名人却没有做好去箱根的准备。 “有这么回事吗?那样的话,我还想上一趟理发馆呢。” 大竹七段早有打算,下完这盘棋之前,得有三个月不能回家,他兴冲冲地来了。这下子,他不仅感到扫兴,而且觉得细则规定改变了。究竟有没有把这些规定通知名人,就无从知晓了。这更加触怒了七段。再说,这次对局制定了严格的规则,可是从一开头就不遵守规则,使七段对往后的事深感不安。不管怎么说,没有向名人交代清楚,这确实是工作人员的过错。也许七段看到名人特殊,没人敢向他陈述苦衷,因自己年轻,别人反而来说服自己,以便收拾局面。七段态度相当强硬。 如果名人不知道今天要去箱根,那是无话可说的。许多人聚拢在另一个房间里,走廊上人声嘈杂。大竹七段长时间不露面。这期间,名人独自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等候。午饭时间稍稍推迟,问题终于获得了解决,决定今天两点到四点对局,隔两天再到箱根去。 “两个小时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到了箱根再慢慢下好啰。”名人说。 这倒也是。不过,事情却不能这样办。名人这样办,日后难免还会发生类似今天的事。对局的日子,棋手不能随心所欲更改。现在的围棋是完全按照规则进行的。名人的告别赛制定这样严格的规则,也是为了防止名人按老样子任意行动,不管名人的地位多高,一定要使对局自始至终在对等的条件下进行。 于是采用了所谓“禁闭制”。为了彻底贯彻这个制度,今天不许棋手回家,直接从红叶馆到箱根去。所谓“禁闭”,就是说下完一盘之前,棋手不能离开对局的地方,也不能会见其他的棋手,以免别人从旁当参谋。虽说这样做可以保持胜负的庄严,却丧失了对人格的尊重。但棋手也认为这样做彼此都可以显得清高。何况这盘棋每隔五天进行一次,要连续下三个月之久。不管参战的棋手愿不愿意,都担心第三者从旁当参谋,若有怀疑,事情就会闹大。当然棋手之间也存在职业道德和礼节的问题。中途暂停尚且如此,面对对弈者就更不用说了,必须慎之又慎,不能随意评头品足。一旦破例,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名人晚年,十多年里只比赛了三盘。三次交锋,名人都中途患病。第一盘之后就生病了。第三盘之后便与世长辞。三盘虽都下完,可是由于中途养病,第一盘花了两个月,第二盘花了四个月,第三盘告别赛更长,竟达七个月之久。 第二盘是在告别赛前五年,即昭和八年同吴清源五段的对局。中盘下到一百五十手左右,局面微妙,却也看得出来白子处境不妙。这时名人走白160的绝着,胜了两目。风传这一出手不凡的绝着是名人的弟子前田六段想出来的。不知是真是假。后来这位弟子否认了。这盘棋花了四个月。这期间,名人的弟子们大概也曾研究过这盘棋,发现了这白160吧。正因为这是绝着,可能是弟子对名人说的,也可能是名人自己想出来的。除了名人及其弟子以外,其他人是不知道的。 另外,第一盘是日本棋院同棋正社在大正十五年举行的对抗赛,双方的统帅——名人和雁金七段率先上阵交锋,鏖战两个月。这期间日本棋院也好,棋正社也罢,他们肯定都积极研究过这盘棋,但是有没有给自己一方的统帅提供意见,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想大概是没有人从旁当参谋吧。从名人的为人来看,他自己不谋求这种事,也不会让旁人进言。名人的棋风无可非议。 然而第三盘告别赛,由于名人生病中断,有人风传名人好像有什么企图。我自始至终都在旁观战,听到这些传闻,感到愕然。 休息三个月之后,在伊东续弈的头一天,大竹七段下最初一手,费了两百一十一分钟,即经过三个半小时的长考,使工作人员也为之瞠目。从上午十时半开始思考,其中有一小时午饭休息。秋阳西斜,棋盘上方亮起了电灯。差二十分三点,好不容易才下出黑101。 “在这种地方跳,一分钟就可以了,可是……真迟钝啊,太优柔寡断了。”七段微红着脸笑了,“到底要这样跳还是爬,我思考了三个半小时也……” 名人苦笑,没有作答。 正如七段所说,黑101下在连我们都知道的地方。棋局已经进入收官阶段,是黑子应该侵入右下角白模样的时候了,黑101只能落在这好点上。除了跳到“18·十三”的101位之外,还有一手“18·十二”爬,即使犹豫不决,其变化也可以料到。 大竹七段为什么不早下这一着呢?我作为观战者,也等得不耐烦,觉着有点奇怪,最后产生了疑窦。他分明是故意不下嘛,他是怄气还是耍花招呢?这样胡乱猜疑也是有理由的。就是说,这盘棋中途暂停休息了三个月,这期间难道大竹七段自己没有充分研究过吗?下到101之前,眼看着就要形成细棋。虽然可以判断出收官还会有变化,却算不到终局吧。排列几套下法,也确定不下来,也许是研究没有结果。尽管如此,这么重要的棋,休息期间七段也不会不研究吧。黑101经过了三个月的长久思考。他佯装现在才思考了三个半小时,这是不是休息时间进行了研究的伪装呢?不仅是我,连工作人员也怀疑七段思考时间过长,觉得厌恶。七段离席的时候,连名人也嘟哝了一句: “很有耐性啊!” 倘是练习,还情有可原,而这是决胜的对局。名人说对手的事还前所未有。 同名人和大竹七段关系都很密切的安永四段却说: “看样子这盘棋封棋期间,不论是名人还是大竹,都没有作过研究。大竹也是个性格上有怪癖的人,因此名人生病期间,他也不愿意研究。”说不定情况就是这样。 在三个半小时里,大竹七段不仅思考了黑101,而且努力把心思拉回到已离开三个月的围棋上来,似乎是想尽量掌握全局的形势和今后的下法。 名人 十二 所谓封盘,也是名人第一次经历的规则。第二天继续对弈,从红叶馆的保险柜里把信封拿出来,在日本棋院的干事也在场的情况下,当着对弈者的面,确认封印,昨日在纸上记下封盘最后一手的棋手,先让对手看了棋谱,随后在棋盘上摆放了这一手。在箱根或伊东的旅馆里,反复进行了同样的规定做法。就是说,不让对手看中途暂停的一应手,就是封盘。 没下完的棋,由黑子中途暂停,这是传统的习惯,是对高手的礼让。这样一来,对高手有利。最近为了防止出现这种不公平的现象,改变了做法,比如谈定下到傍晚五点,时间一到,轮到谁下就由谁来中途暂停。后来为了进一步推行这种做法,想出了中途封盘这一招。将棋最早使用这种封盘办法,其后围棋也效法了。这种规则是为了尽可能减少不合理的现象,最后才采用的。所谓不合理现象就是看了对手的子,自己接着下的子就可以慢慢考虑,直到续弈那天;而且不管相隔一天还是几天,都不计算在限时之内。 一切全限制在几条规则之中。棋道的风雅已经衰落,尊敬长辈的传统已经丧失,彼此的人格也不受尊重了。名人一生中最后一盘棋,受到了当今合理主义的折磨。就以棋道来说吧,日本和东方自古以来的美德也不复存在,一切的一切都依靠精打细算和规则办事。左右棋手生活的晋级,也是根据细微的分数制度,只要胜了就行。这种战术优先于一切,使作为技艺的围棋的品位和风趣都渐渐丧失殆尽。当今社会的做法是,对手虽说是名人,最终还是以公平的条件来参战的。这不是大竹七段个人的关系。再说,围棋也是竞技,最后要见胜负,这是理所当然。 本因坊秀哉名人三十余年不曾执过黑子。他是第一高手,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与之匹敌。在名人生前,没有别人进入过八段。他把同时代的对手完全压倒,下一代没有人能够达到他的地位。名人作古十年后的今天,围棋方面尚未找到什么途径能够继任名人的地位。其原因之一,恐怕是秀哉名人的名声太大吧。尊重棋道传统的“名人”,大约在这一代之后就告终了。 正如将棋名人的争夺战一样,霸权的价值很重要,名人的段位成了优胜奖旗似的称号,成了兴办体育比赛者的商品。实际上也可以说名人已经用上一代未曾用过的对局费,把这次告别赛卖给了报社。与其说这是名人主动出卖,莫如说是被报社引诱了。这种一旦爬上名人地位,到死也是名人的终身制或段位制,如同日本各种艺道的流派和师家的执照一样,是封建时代的遗物。假使围棋名人要像现在的将棋名人那样年年举办争夺战,秀哉名人也许早已离开人世了。 从前,一旦成了名人,就担心有损于名人的权威,连练习也回避同人对弈。名人以六十五岁的高龄下决胜棋,恐怕是前所未有。今后大概也不会允许不下棋的名人存在。从各种意义来说,秀哉名人好像是站在新旧时代转折点上的人。他既要受到旧时代对名人精神上的尊崇,也要得到新时代给予名人的物质上的功利,于是膜拜偶像的心理同破坏偶像的心理交织在一起。在这样的日子里,名人出于对旧式偶像的怀念,下了这最后一盘棋。 名人幸运地出生于明治的勃兴时期。例如现在的吴清源就没有尝过秀哉名人修业时代那种人世间的辛酸,就算有人的围棋天分超过名人,也不可能成为历史人物吧。在明治、大正、昭和三个年代里,名人赫赫的战果,带来了今天围棋的繁荣。显赫的功绩使他成为围棋的象征人物。这样一位名人要以这盘棋为告退增光生色,人们理应成全他尽情下完一盘好棋,这里包含晚辈的体贴、武道的修养、艺道的高尚精神。然而,今天却不能把名人置于平等的规则之外。 人们绞尽脑汁制定规则,然而又在钻规则的空子。为了堵住狡诈的战术而制定了规则,年轻棋手就不见得没人耍滑头想出一种战术来利用这些规则。他们可以想出各种名堂,如限制时间、中途暂停、封盘等,作为武器使用。因此,作为作品的一局棋就变得不纯净了。名人一旦面对棋盘,很快变成了“往昔的人”。他不知道当今各种细微的计策。一直以来,名人大约估计正好是火候,是自己最合适的时机,便说声“今天到这里吧”,就让下手下一着,然后中途暂停,由自己来决定续弈的日子。上手这样妄自尊大,已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惯例,名人长期以来就是这样对局过来的,也没有时间的限制。允许名人这样妄自尊大,对名人也是一种锻炼。这同今天那种完全凭着规则办事的狭隘做法恐怕不能相提并论。 然而,与其说名人习惯于平等的规则,莫如说更习惯于昔日的特权,例如同吴清源五段对局的时候,由于名人生病不能顺利进行,甚至产生了可疑的流言蜚语。因此这次充当告别赛的对手,晚辈的棋手们似乎都用严格的对局条件,来防止名人为所欲为。这盘棋的对局条件,不是大竹七段同名人商订的,而是为了挑选名人的对手,在日本棋院的高段棋手们举行上手对局之前就决定下来的。大竹七段作为高段的代表,争取让名人也遵守誓约。 后来名人患病引起了各种纠纷,大竹七段多次扬言要放弃这盘棋。作为晚辈,这种态度对老名人是不懂礼让,对病人是缺少人情味,有的只是大道理,或者不讲道理,弄得召集人狼狈不已,难以为情。不过,正当的主张总是在七段这边。再说,七段担心让一步就得让百步,而且让一步,情绪一松懈,就可能成为败局的起点。到了最后决胜负的时刻,恐怕也不应该这样做。七段的态度是这盘棋无论如何也要取胜,并且早已下定决心。对手随心所欲,他自然不能听之任之。另一方面,我甚至想,也可能七段认为对手是名人,会照样任性,所以更加顽固地坚持按规则行事。 当然,对局条件同在棋盘上对弈是两码事。也有这样的棋手,他们在下棋的时间和地点这些方面可以礼让,适当照顾对手,但在棋盘上毫不容情。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名人碰到了一个坏对手。 名人 十三 在重视胜负的世界里,不切实际地把英雄吹捧上天,也许是观众的一种嗜好。旗鼓相当的对立也可以招人青睐,倒不一定希望优势绝对集中在一人身上。“常胜名人”的高大形象屹立在棋手面前。名人也曾有过几次鏖战,把一生的命运都押在上面了。他不曾在最高的弈战中失败过。成为名人之前,战斗是振奋人心的;成为名人之后,尤其是晚年的战斗,人们都相信他是不败的;面临战斗,他本人也坚信必胜。这倒是悲剧。将棋名人关根纵然败北,也毫不在乎,而秀哉名人却吃不消。常言道,围棋赛七成是先手取胜,名人执白棋,败给七段也是正常。外行人不了解这一点。 在大报社的推动下,名人为了技艺之道,很重视自己出马的意义,而不单是被对局费吸引。他心中燃起的依然是必胜的信念。倘使名人担心自己输棋,恐怕他就不会亲自出马。因为一旦输棋,常胜的桂冠终究会丢掉,生命也会消逝。名人顺从自己异常的天命生活过来了,顺从天命,难道可以说成是违逆天命吗? 时隔五年,这位“独一无二”的“常胜名人”再度登场,他也只好认可时代的对局条件了。事后回想起来,这种对局条件太过分了,就像梦幻或死神似的。 然而,在红叶馆的次日,这种条件的束缚被名人打破了,到箱根也被打破了。 第三天,六月三十日,原定从红叶馆赴箱根,但由于大雨成灾,延至七月三日,又延到八日。关东水灾,神户也受了害,八日至东海道的铁路线还没有完全修复。我住在镰仓,原定在大船站转乘火车,同名人一行同行,但是三点十五分从东京发车开往米原的列车晚到九分钟。 这趟列车在大竹七段所在的平塚不靠站,所以他们相约在小田原站会面。不多久,七段头戴帽檐低垂的巴拿马草帽、身穿藏青色夏服出现了。他把闲居山中所穿的衣裳也都带到红叶馆来。那有一大皮箱。他们一见面,首先就谈起灾情来。 “我家附近一所脑科医院至今还用小船做交通工具呢。开始是使用筏子的。”七段说。 乘坐地面缆车从宫下到堂岛,鸟瞰正下方的早川,只见浊浪翻腾。对星馆耸立在似川中岛的地方。到房间里安顿停当之后,七段坐下来,有礼貌地寒暄道: “先生,您受累了。请多关照。” 当天晚上,名人也喝了适量的酒,带着三分醉意,兴高采烈、绘声绘色地说了一段相声。大竹七段也谈起少年时代的往事和家庭情况。名人向我挑战下将棋,一见我不敢上阵,就说: “那么,大竹先生……” 这盘将棋花了近三个钟头,七段取胜了。 翌晨,名人在澡堂旁的廊子上让别人修面。大概是为明日参加战斗,修修边幅。现有的椅子没有靠背,夫人靠在他后面,顶着他的脖颈。 这天傍晚,列席的小野田六段和八幡干事也都到对星馆来了。名人挑战,玩起将棋和连珠棋,很是热闹。名人下连珠棋,又名朝鲜五子棋,连续败给小野田六段。 “小野田相当强啊。”名人赞叹道。 《东京日日新闻》围棋记者五井同我对局,小野田六段给我们记录了棋谱。由六段担任记录不同寻常,这在名人对局中也没有过。我执黑棋,胜了五目。这盘棋还在日本棋院的机关杂志《棋道》上刊登了。 来到箱根,中间歇息一天,以消除疲劳。七月十日,是约定续弈的日子。对局的早晨,大竹七段表情迥异,他拉长着脸,紧闭双唇,似乎被惹怒了。他摇晃着肩膀,比平日更精神抖擞地在廊道上走动。那眼睑鼓起、单眼皮的细长眼睛,放出了无敌无畏的光芒。 可是名人抱怨溪流声太大,一连两晚无法成眠。他要把棋盘搬到尽可能远离溪流的独间去。被人劝说哪怕拍张照也成,名人才勉强坐了下来,他对用这家旅馆做对局场地流露了不满。 续弈日期既定,睡眠不足是区区小事,不能成为推延对局的理由。即使遇上双亲临终,或者自己病倒在棋盘上,也要遵守对局的日子,这是棋手的惯例。如今这种例子也并不鲜见。何况临到对局的早上才抱怨,如此任性,纵使是名人也是不该。因为这是一场重要的棋赛。对七段来说,这盘棋就更重要了。 无论在红叶馆还是在这里,每次续弈,临场往往出现类似违约的事,可是又没有一个工作人员具有审判官的权威,对名人也能下令和裁决。七段也担心今后事态的发展。不过他还是干脆顺从了名人,脸上也没怎样露出不悦的神色。 “这家旅馆是我选择的,没让先生睡好,实在抱歉啊。”七段说,“明天再向工作人员要求搬到安静一点的旅馆去,让先生好好睡一觉再说吧。” 七段以前曾到过这家堂岛旅馆,觉得是个对局的绝好地方,也就指定这里了。没想到赶巧下大雨,小溪流水量增加,溪流声很大,简直要把岩石冲走似的。像这种建立在早川中央的旅馆,确实令人难以成眠。可能是七段自己感到有责任,才向名人致歉的吧。 七段同五井记者搭伴,去寻找安静一点的旅馆。我看到了身穿便服的七段的身影。 名人 十四 当天上午,马上把住处改在奈良屋旅馆。翌日,即十一日,在奈良屋一号别馆里继续弈战,已经时隔十二三天了。从这天起,名人进入棋境,再也不提任性的要求,老实至极,恍如已委身于别人。 小野田六段和岩本六段两人列席了告别赛。岩本六段是在十一日晌午才从东京赶来的,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眺望山景。日历上写着这天出梅。一大早,阔别许久的阳光又露面了,把树叶的影子投在潮湿的土地上,泉里的锦鲤也是明晃晃的。可对局开始,天空又是薄云飘浮,微风轻轻摇曳着壁龛里的花枝。除了庭院瀑布和早川急流的奔泻声以外,只听见远处传来的凿石声。院子里的卷丹花香飘进房间里来。对局室太宁静了,不知是什么鸟,竟放肆地在檐前飞来飞去。这天,从白12封手到黑27封手,共进行了十六手。 其间歇息四天,七月十六日在箱根第二次续弈。做记录的少女,以前一直身穿藏青底碎白花和服,也换上地道的白色绢麻夏装了。 虽说是别馆,却是在同一个院落里的独间,距本馆约百来米远。名人从这条路回去吃午饭,他那背影偶尔落在我的眼帘里。走出一号别馆的门,就是斜坡道。名人微弓着腰,独自登了上去。他反剪小小的双手,双手轻轻地相握着,看不清手纹,不过可以看见细微而杂乱的褶皱,手里还拿着一把合上的折扇。上半身稍微前倾,却是笔直的;相反,下半身飘飘忽忽,脚跟显得不太稳当。路旁一侧的山白竹下,传来了小溪的流水声。这是一条宽阔的道路。仅此而已……不过,面对这位名人的背影,不知怎的,我的眼睑也发热了,仿佛有什么深切的感受。一离开对局场地,他如释重负,行走起来时,背影显出现今社会看不到的一种平静,令人感到如同明治时代的遗老。 “燕子!燕子!”名人驻足仰望苍穹,用嘶哑的声音在咽喉里嘟哝了一句。原来他已经走到一块大岩石前,岩石上面刻有“明治大帝驻辇御座所基石”的字样。在基石上伸展枝梢的百日红还没开花。奈良屋是当年诸侯所住的驿站旅店。 小野田六段追上去照拂名人。名人夫人站在屋前泉水的石桥处迎接他。上午和下午,夫人都一直把名人送到对局室,看着名人在棋盘前落座了,她才迅速退下。午休和中途暂停,她也一定出来迎接名人。 这时候,名人的背影总好像失去了平衡。就是说,他还没有从专心于围棋的境界中苏醒过来。挺直的上半身仍然保持对局时的姿势,脚跟显得站不稳的样子。恍如一个具有崇高精神的影子浮在虚空之中。名人茫然若失,上半身依然一动不动,姿态上保持了面对棋盘时的余韵。 “燕子!燕子!”那声音嘶哑,哽噎在咽喉里,说不定名人这时才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尚未恢复常态。老名人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名人使我感到亲切,也许是他当时的形象深深地浸透了我的心吧。 名人 十五 “名人好像有些不舒服。”夫人第一次流露出担忧的表情,是在七月二十一日,那天在箱根举行第三轮续弈。 “他说这里很难受……”夫人边说边抚摸自己的胸口。据说打那年春天起,经常发生这种情况。 名人食欲不振。昨天没吃早餐,据说午饭也只吃了一片薄薄的烤面包,喝了不到半磅牛奶。 这天我看到名人那长下巴颏和瘦脸颊,肌肉在微微抽动。我以为是天气酷热,他过于劳顿了。 这年梅雨季节已过,雨还是阴郁地下个不停。夏天也姗姗来迟。七月二十日大暑前十几天,骤然酷热起来。二十一日,薄霭阴沉地笼罩着明星岳。廊道边上的卷丹花招来了黑凤蝶,令人感到一股闷热。卷丹花的一根茎上竟绽开了十五朵花。庭院里百鸟齐鸣,也使人感到闷热。连担任记录的少女也扇起扇子来。这场棋赛第一次遇上这般酷热的天气。 “真热啊!”大竹七段用手巾揩了揩额头,又捋了捋头发,然后擦了一把汗,“连棋子也热啊!我爬山来着,箱根的山……箱根的山真是天下险峰啊!” 七段下黑59,连午休共费时三小时三十五分。 名人用右手轻轻地戳了戳后背,搭在扶几上的左手拿着扇子,一个劲儿扇个不停。他不时把视线投向庭院,显得轻松、舒坦而爽快。年轻的七段在虚张声势,连观战的我也全神贯注,然而名人的注意力却放在远处,安稳极了。 但是,名人的脸上也渗出了汗珠。他突然双手抱头,然后又按住双颊。 “东京大概热得发狂了吧。”名人说罢,久久地把嘴张开,迷迷蒙蒙的,仿佛想起了某日酷暑,又好像要追忆遥远的炙热。 “嗯,去湖水的第二天,就突然……”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答道。小野田六段刚从东京到达。所谓湖水,是指前次对局的次日,即十七日,名人、大竹七段、小野田六段等人一起到芦之湖去垂钓的事。 大竹七段经过长考,黑59落子,后面的三手,必须按其路数下。对方应了。这样,上边更加稳定。接着七段的黑子可以采取各种手段,虽然处在困难的节骨眼上,但转向下边,只用一分钟,就下了黑63。看样子他早已看准了这一着。另外,他在下边的白模样上,放下了试探性的一子,然后再回到上边。据说这是大竹七段独特的凌厉进攻的招数,也许他对后面的目标已经胸有成竹。放子的声音,充满了迫不及待。 “凉快点儿了。”七段说罢旋即站起来走了。他在走廊上把裙裤脱下,去厕所解完小手出来,竟把裙裤前后穿反了。 “裙裤都穿成裤裙了。”七段说着重新穿好裙裤,灵巧地将带子打上了十字结。不多久又上厕所解小手去,然后又回到座位上来。 “下围棋的时候,是最容易感受到天热了。”七段用手巾揩了揩那副模糊了的眼镜片。 名人吃冻糯米团子,是下午三时了。他对黑63感到有点意外,思考了二十分钟。 弈战中,七段频频离席解手。在芝红叶馆开始对弈时,七段预先向名人打过招呼。前次七月十六日对弈时,解手次数也很频繁,连名人都惊愕不已。 “是不是有什么病呢?” “是肾脏有毛病,神经衰弱……只要一思考,就想去。” “那就不要喝茶好啰。” “不喝好是好,可一思考又想喝。”七段话音未落,又站起来说了声“对不起”,就走了。 七段的这个毛病,成了围棋杂志的杂谈栏和漫画栏的好材料。曾有过这样的报道:一盘棋中走了那么多趟,恐怕沿着东海道走的话,都可以到达三岛驿站了。 名人 十六 到了封棋,对弈者离开棋盘之前,要计算当天的子数,又要查对用时。这种时候,名人实在难以理解。 七月十六日四时三分,大竹七段下黑43封盘后,告诉名人今天上下午共下了十六手。 “十六手?……下了那么多吗?”名人大惑不解。 负责记录的少女反复地告诉名人:从白28到黑43封盘,共下了十六手。对手七段也说明是共下了十六手。开棋时,棋盘上只有四十二子,一目了然。两人都告诉了名人,他好像还弄不明白,把当天下的子,用指头一一地按住,自己亲自慢慢数起来,还是不理解似的说: “把它摆好就明白了。” 于是他同对手两人把当天下的子又一次捡起挪开。 “一手。” “二手。” “三手。”就这样数到了十六手,又重复摆了方才的阵势。 “十六手?……相当多啊。”名人茫然地嘟哝了一句。 “因为先生下得快……”七段说。 “我下得不快。” 名人茫然若失,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前,别人也不好先行离席。过了片刻,小野田六段开口道: “到那边去吧,可以松弛一下脑筋。” “要么下盘将棋吧?”名人这才如梦初醒似的说。 名人不是佯装发呆,也不是假装糊涂。 这天只下了十五六手,不至于要查对的,整个棋局都装在棋手的脑子里,吃饭时也好,睡觉时也好,棋局都会在脑际盘旋。名人却偏要亲手将棋子摆上查对,否则就不能满意。许是反映了名人一丝不苟的细致作风,或是表现了名人爱绕弯子的另一面的性格。我从老名人这种有趣之处中感到他性格孤僻,并不太幸福。 相隔四天,第五天续弈,七月二十一日从白44到黑65封盘,共下了二十二手。 到了中途暂停,名人照旧询问负责记录的少女: “我今天共用了多少时间?” “一小时十九分。” “用了那么多时间吗?”名人出乎意外,露出了呆滞的神色。这天,名人十一手所用的时间加起来,比对手七段的黑59一手所用的一小时三十五分还少了十六分钟。可是名人却好像觉得自己下得比少女的记录更快一些。 “好像没用那么长时间……好像下得挺快的……”七段说。 名人问负责记录的少女: “镇呢?” “十六分钟。”少女答道。 “顶呢?” “二十分钟。” 七段从旁插话说: “粘费时很长啊。” “是白58啊。”少女一边看时间记录表,一边回答,“是三十五分钟。” 名人还不理解,从少女手里接过时间表,亲自看了看。 我喜欢洗澡。由于是夏天的关系,每逢中途暂停,我总是最先人浴。这天大竹七段也兴冲冲的,几乎与我同时来到了澡堂。 “今天的棋进展得相当快啊。”我说。 “先生下得快,下得顺手,简直落子如飞。看样子这盘棋很快就结束了。”七段赌气地笑了。 他的体力还很充沛。对局前后,在对局室以外的地方同棋手会面是不合适的。这时七段情绪昂扬,像是下定决心要拼搏一番。说不定他脑子里正考虑凌厉进攻的招数呢。 “名人下得真快啊。”列席观战的小野田也惊叹不已。 “那种速度,在棋院的升段赛下十一个钟头是足够了。这是挺难的地方。白棋那个镇,不是轻易就能下的……” 看了两人所用的时间,至七月十六日的第四轮续弈,合计白子用时四小时三十八分,黑子用时六小时五十二分。至七月二十一日的第五轮续弈,白子用时五小时五十七分,黑子用时十小时二十八分。这天差距拉大了。 后来,至七月二十六日的第六轮续弈,白子用时八小时三十二分,黑子用时十二小时四十三分。至七月三十一日的第七轮,白子用时十小时三十一分,黑子用时十五小时四十五分。 但是,至八月十四日的第十轮,白子用时十四小时五十八分,黑子用时十七小时四十七分,差距缩短了。这天,白100封盘后,名人就住进圣路加医院了。八月五日的对局,白90时,名人强忍病痛,经过两小时零七分的长考。 十二月四日终盘,全局花费时间如下:秀哉名人用时十九小时五十七分,大竹七段用时三十四小时十九分,相差十四五个小时,这差距是巨大的,令人生畏。 名人 十七 十九小时五十七分,约莫相当于普通对局时间的一倍。尽管如此,按规定时间,名人还剩下二十个小时。大竹七段即使用时三十四小时十九分,但按四十小时计算,还余下六个小时。 这盘棋,名人的白130,是偶尔失着,这一手是致命伤。如果不是名人下了败着,形势或是很难判断,或是继续细棋下去,七段就有可能更加需要绞尽脑汁,坚持到满四十个小时。白130以后,黑子胜局已定。 无论是名人还是七段,都属长考型。七段的棋,一般都要等规定时间快到,剩下一分钟才以下百手的气势逼将过去,这倒是惊人的。但是,名人不是在时间制的束缚下培养出来的,不可能表演这种惊险的技艺。也许他本来就盼望在一生决定最后胜负的这盘棋中,能不受时间限制尽情地下,这才规定四十个小时吧。 老早以前,名人决胜棋限定的时间就特别长。大正十五年对雁金七段的弈战,是十六个小时。雁金七段因超时而败北。但是,即使黑还有时间,名人胜五六目,这棋局也是改变不了。人们也说,倘使没有时间限制,雁金七段应该下得更果敢。同吴清源五段对局时,用时二十四小时。 这次告别赛规定四十个小时,同名人破格的时限相比,大约是其两倍。比一般棋手的时限延长了四倍。简直像是没有时间限制了。 如果这超出常规的四十个小时是名人方面提出的条件,那么名人自身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这就是说,名人最后只好强忍病痛的折磨,耐心等待对手的长考。大竹七段用时三十四个多小时,就说明名人咎由自取了。 每隔五天续弈,也是为了照顾名人的衰老病体,这显然招来了相反的结果。假使双方充分使用自己享有的时间,合计得用八十个小时;以一轮对局约用五个小时计,鏖战十六轮,每隔五天一轮,即使顺利进行的话,也需用三个月的时间。一盘棋需要集中保持三个月的战斗情绪,总是那么紧张,对决定胜负时的心情来说也是过长了,这等于白白消耗棋手的精力。对局期间,不论是睡是醒,胜负的形势总是在脑际盘旋。中间即使安歇四天,与其说是休养,莫如说更增加了疲劳。 名人患病之后,间歇的四天更加成了负担。名人自不用说,就是这次棋赛的工作人员也都祈望早日结束这盘棋。这样不仅可以使名人舒畅些,工作人员也可以更放心。因为他们一直担心名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倒下去。 在箱根,名人觉得身体实在吃不消,也曾向夫人透露:不管胜败如何,希望早日下完这盘棋。 “以前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夫人凄怆地说。 据说有一回名人还曾对工作人员说: “只要还下这盘棋,我的病就不会好转。我常常突然这么想,把这盘棋全扔在这儿,我就舒服啦。然而,我不能做出这种对技艺不忠的事情来。” 他低下头又说: “当然,这件事我没有认真思考过。不过,在痛苦的时候,这种思绪就会在脑际掠过……” 尽管这是私下谈心,没想到会把真情吐露到如此程度。无论是什么场合,名人从不发牢骚,也不说泄气的话。五十年的围棋生涯中,有不少次是由于比对手更有耐性而获胜的。再说,名人绝不会故意哗众取宠,显示自己的悲壮和痛苦。 名人 十八 在伊东续弈不久之后的一天,我问:这盘棋结束之后,名人是重新住院,还是同往年一样到热海去避寒?名人很是开心,冷不防地说: “噢……问题是我会不会病倒……到今天为止,基本上没有病倒,反而坚持过来了,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倒不是考虑什么特别深奥的问题,也不是有什么称得上信仰的东西,但光凭棋手的责任感是坚持不了的。啊,可能是某种精神力量,实在是……”他微低着头,慢条斯理地说,“归根结底,也许是我感觉迟钝。发呆,呀……我发呆,这样一想,我反而觉得好了。发呆的意思,在大阪和东京有不同的解释。在东京,一说发呆,就是有点愚蠢的意思;可在大阪,以画画来说,意思是说这儿画得有点朦胧;以下棋来说,这儿下得心不在焉,是不是?” 我仔细地玩味名人这番风趣的谈话。 名人极少流露出这种情怀。他本不轻易动感情。作为观战记者长期细心观察名人,我对他满不在乎的神态和言辞才有所体会。 明治四十一年,秀哉继承师名本因坊以来,每次发生什么事,广月绝轩都是一直支持名人的,而且担任了名人著书的助手。他写道:随从名人三十余年,从未听名人说过一句“拜托你了”或是“你辛苦了”之类的话,据说名人因此被人误解为冷酷无情。绝轩还写道:社会上纷纷议论,绝轩是在名人授意之下活动。这种时候,名人也漠然置之。甚至误传过名人在金钱问题上不干不净,这点绝轩可以马上提出反证。 就是在告别赛的对局中,名人一次也不曾说过这类应酬的话。所有寒暄都是由夫人出面。他从不以名人自居,仗势欺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围棋人士有事同他商量,他也只应声“噢”,就直愣愣地一声不响,因此很难了解他的意见。对于像名人这样享有崇高地位的人,一般又不好多问。我想,这种情况有时也令人相当为难。在客人面前,许多时候都是由夫人代表名人招待和酬酢。名人发呆时,夫人就焦虑不安,替他敷衍周旋。 名人有另一面的表现:神经或感觉迟钝,不善于领会别人的意思,他自己所说的“发呆”,也经常表现在他的业余专长和嗜好决一胜负的做法上。下将棋、连珠棋自不用说,甚至连打台球、搓麻将,他都要长时间思考,使对手觉得厌烦。 在箱根的旅馆里,名人、大竹七段还有我曾打过几次台球,名人巧取七十。大竹七段像下围棋似的详细说了取得的分数:“我四十二,吴清源十四……”名人每击一球,不仅充分思考,连架势也都摆好,然后才挥杆一击。他击球的次数很多,都是经过长时间周密思考的。一般想来,打台球也会因球和人体之间的运动速度,产生打得顺手的情况,但在名人身上没有这种运动系统。看着名人挥杆击球的一刹那,真叫人着急。继续看下去,我感到名人有一股哀伤而又亲切的气质。 搓麻将的时候,名人将怀纸折成细长条,把麻将排在上面。不论是怀纸折法,还是麻将摆法,他都弄得整整齐齐,郑重其事。我以为这可能是名人的洁癖,不由得问了一句。 “嗯,像那样把麻将摆在洁白的纸上,牌很明亮,容易看得见,请不妨试试。”名人说。 一般人认为搓麻将灵活,出手快,容易决胜负。可名人却要思考很长时间,而后才不慌不忙地出牌。对手心情一烦躁,就完全泄气了。名人却毫不关心对手的心情,只顾沉溺在思索里。被当成讨厌的牌手,他也全然不理会。 名人 十九 名人曾就业余围棋谈了一席话:“下围棋和将棋是不能了解对手性格的。有人说,通过对局可以看出对手的性格云云,然而从围棋的精神来看,这种说法倒是不适当。”他多半是对那些一知半解而又好议论棋风的人感到气愤。 “像我这样的人,与其想对手的事,不如全神贯注到棋境中去。” 名人辞世那年的正月初二,就是逝世前半个月,他参加了日本棋院的棋赛开幕式,并下了连棋。做法是:这天来棋院的棋手,只要找到对手,各自下五手就回去,以此代替留下祝贺的名片。排队等候的时间很长,只好另开一盘。这第二盘棋进行到二十手时,濑尾初段闲极无聊,名人就找他下起来。从二十一手到三十手,各下了五手。这局棋已经没有棋手后继了。轮到名人下最后一手就中途暂停,结束了。这30的最后一手,名人思考了四十分钟。其实,这只不过是开幕式的即席助兴,又没有人续弈,随便下下就成。 告别赛进行了一半,名人就进了圣路加医院。我曾去探视过他。这家医院的病房内,家具适合美国人的体格,都是特大号的。名人身材短小,一坐在高高的病榻上,就有点令人担忧了。他脸上的浮肿大多消去了,双颊长了点肉,神态自若,但最难得的是他卸下了心头的沉重负担,无拘无束,这同对弈时的老人简直判若两人。 连载告别赛情况的各报记者都云集在这里。据他们说连每周的悬奖也能招来许多读者。因为每星期六都征集读者的意见,看下一子该下哪一手,猜中者获奖。我也插嘴对记者说: “本周的问题是黑91。” “91?”名人猛然把脸冲着棋盘一看,糟透了,我觉察到不能谈及围棋的事。 “白跳,黑91扳。” “啊……那儿只有两种下法,要么扳要么长,大约很多人都会猜着吧。”名人说。他的背影自然挺直,抬起头正襟危坐。这是对局的姿势,威风凛凛。面对虚空的棋盘,名人久久地露出忘我的神态。 无论是这时还是正月里下连棋的时候,他也是热心棋艺,每一手都一丝不苟,与其说他是重视名人的责任,不如说这是自发的行为。 年轻人一旦被找去当名人的将棋对手,就动摇起来了。以我观察的一二例来说吧,同大竹七段在箱根对弈,让车的一盘,从上午十点进行到傍晚六点。另外,这次告别赛之后,《东京日日新闻》还举办了大竹七段同吴清源六段的三番棋,由名人担任讲解,我撰写第二盘的观战记时,藤泽库之助五段前来观战,被找来同名人下过将棋。从上午一直下到入夜,然后又继续弈战至翌日凌晨三点。第二天早晨,同藤泽五段一照面,名人又马上拿出将棋盘来了。 七月十一日在箱根告别赛续弈之后,负责名人安全、下榻奈良屋的《东京日日新闻》围棋记者砂田,于下次续弈的十六日前夕同我们聚会时说: “我对名人简直服了。那次以后,一连四天一早起床,名人就来喊我打台球,打了一整天。甚至打到深夜,天天如此。他岂止是天才,简直是超人啊。” 据说,名人从不曾对夫人抱怨过下棋累了、倦了。名人一心埋头棋艺,还可以列举一例,这就是夫人常说的一段话,我在奈良屋旅馆时也曾听夫人讲过。 “那是住在麻布笄町时的事啰……房子不大宽敞,一间十叠的房间,既是对局室又是练习场。不妙的是贴邻八叠的房间作了茶室。茶室里的客人有时放声大笑,有时吵吵嚷嚷。一回,恰巧我先生同什么人在对局,我妹妹把她刚出生的婴儿抱来让我瞧,婴儿不会考虑别人,哭个不停。我万分焦急,希望妹妹早点回去,可是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怎么好意思开口让她走呢。等妹妹走后,我向先生道歉:准是把您闹烦了吧?先生却说,他一点也不晓得我妹妹来过,也没听见婴儿的哭闹声,他就是这样子。” 夫人又补充说: “已故的小岸说过,他想早日成为先生这样的人,每晚歇息之前,在被褥上静坐片刻。那时节,流行冈田式静坐法哩。” 所谓小岸,就是小岸壮二六段。他是名人的心爱弟子,名人曾说过“一直信赖他一个人”,曾考虑让他继承本因坊的家业。不料小岸却于大正十三年一月,虚岁二十七上夭折了。名人晚年动不动就想起小岸六段的事来。 野泽竹朝还是四段的时候,在名人家中同名人对局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少年弟子们的嬉戏打闹声从学仆的房间直传到对局室来,野泽出去对他们说:过一会儿你们会挨名人斥责的。可是名人压根儿就没听见吵闹声。 名人 二十 “中午休息时间,名人也是一边吃饭,一边全神凝视虚空,一句话也不说……大概是下了相当困难的一手吧。”名人夫人说的是七月二十六日在箱根进行的第四次续弈的事。 “他自己好像不知道是在吃饭,我说,那样不易消化,吃饭不专心,恐怕对身体不好吧。他拉长脸,又直勾勾地凝望虚空了。” 黑69的强硬进攻,连名人也没有意料到。这一应手,整整苦思了一小时四十六分钟,是这盘棋开始以来名人思考时间最长的一次。 但是,对大竹七段来说,这大概早在五天前就看准了。今早续弈时,他按捺住焦急的心绪,又再思考了一遍。这过程中,他浑身充满了力量,独自大模大样地向棋盘探出了身子,继黑67之后,又强硬地下了黑69。 “是雨呢还是暴风雨?”七段说罢,放声大笑。 恰巧这时一场骤雨席卷而来。转眼间,庭院里的草坪都被雨水淹没了。风雨敲打在急忙关上的挡雨板上。这是七段脱口而出的一句得意的俏皮话,仿佛也是他的一声心满意足的呼唤。 名人看到黑69,恍如突然望见岛影。他一下子发起呆来,露出一副和蔼可亲的神色。光是这点,在名人来说也是罕见的。 后来,在伊东续弈时,黑69这意外的一手,名人疑是为封盘而下的,顿时心头火起,他想到把围棋玷污到如此地步,真恨不得当场把它扔光。好不容易等到小憩,他就向我们倾吐了满腹的气愤。面对棋盘的名人,就是在这种时候脸上也不露声色,甚至没有人觉察到名人内心的不安。 看起来黑69如同一把匕首,闪闪发光。名人立即落入了沉思。午休时间已到,名人离开对局室,大竹七段依然站在棋盘旁,一动不动。 “下到这关键的地方,到了高峰啦。”七段依依不舍地俯视着这一局面。 “真厉害啊!”我说。 “我一直陷于被动,苦苦思索……”七段朗朗地笑了。 午休之后,名人刚落座,就下了白70。午休是吃饭时间,也就是说不计算在规定的时限之内。大家都明白,名人在这段时间里仍在继续思考。为了不让别人觉察,下午开始的一手,本应佯装略作思考的样子,可是名人没有这种本事。相反,吃午饭的时间,他也凝视着虚空。 名人 二十一 黑69的挖,被称为“绝着”。连名人后来也讲评说:这是大竹七段独创的强攻。倘若应着错误,就势必给白子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所以名人下白70,用时一小时四十六分。十天后,即八月五日,白90用时两小时零七分,这是名人在这盘中思考最长的一次。白70这一手,是仅次于此的长考。 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等人也敬佩地说:如果说黑69的进攻是绝着,那么白70也是凌厉的高着。成败在此一举,但名人渡过了难关。名人忍了一步,摆脱了厄运。这大概是十分艰苦的高着吧。白子以这一手挫败了黑子猛攻过来的气势。看来黑子只是虚张声势,白子避免受伤,变得一身轻了。 “是雨呢还是暴风雨?”这是大竹七段所说的一场骤雨。霎时天空阴沉下来,室内开了电灯。棋盘如镜,白子投影在上面,同名人的风采浑然一体。庭院里,风雨凄凄,使对局室显得更加静谧。 这场雷阵雨很快就过去了。半山腰上,雾霭缭绕。河流下游小田原那边,天空已经放晴。阳光照射在峡谷对面的山上。蝉儿鸣叫。廊道上的玻璃门打开了。七段下黑73时,四只小黑狗已在草坪上玩耍了。过了一会儿,天空又变成半阴半晴。 一大早,又下了一场骤雨。上午对局时间,久米正雄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感慨无比,喃喃自语地说: “在这儿一落座,就顿觉心情舒畅,心境也清澈了!” 久米新任《东京日日新闻》学艺部长不久,头天晚上来这里观战,住了一夜。近来,小说家担任报社学艺部长并不多见。围棋是在学艺部主管范围之内。 久米对围棋几乎是一窍不通。他坐在走廊上,有时眺望山景,有时观看对弈者。不过,他也感受到下棋人的起伏心潮。名人露出一副悲痛的表情陷入沉思时,久米那张微笑的和蔼的脸,也同样浮现出哀伤的表情来。 至于不谙围棋,我和久米是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尽管这样,在旁连续观战,我不觉感到棋盘上不动的子,如同具有生命的精灵向你搭话一样。棋手放棋子的声音,仿佛响彻了宏大的世界。 对局场设在二号别馆。除了十叠的房间以外,还有两间九叠的。这是三个独间。十叠那间的壁龛里插着合欢花。 “花要凋谢啦!”大竹七段说。 这天进行了十五手,白80封盘。 担任记录的少女通知说,快到下午四点的封盘时间了,名人却仿佛没有听见。少女稍微向名人探出身子,在踌躇的时候,七段替代少女说: “先生,请您封盘吧。” 他像是要摇醒睡梦中的孩子似的。名人好容易才听见,嘴里还念念叨叨的,但声音嘶哑,吐不出来,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多半是知道到封盘时间了吧。日本棋院八幡干事把准备好的信封拿来,名人却好像对待旁人的事,呆呆地审视了好一阵子。然后他又带着不能立即回到现实中来的表情说: “还没决定下哪手呢。” 接着又思考了十六分钟。白80用时四十四分。 名人 二十二 七月三十一日续弈,对局室改在“新上段间”。这一套间,分八叠、八叠和六叠三间。三个房间里分别悬挂着赖山阳、山冈铁舟、依田学海书写的匾额。这个套间是在名人房间的楼上。 名人房间的廊道边上,绽开着一簇簇八仙花。今天大黑凤蝶也飞落在这些花朵上,鲜艳的姿影倒映在泉水里。房檐下的藤架上,紫藤枝繁叶茂。 名人思考白82时,流水声飘送到对局室来。他向下俯视,看见夫人站在泉水的石桥上,往水里投掷麸饼,响起了鲤鱼聚拢过来的拨水声。 这天早晨,夫人对我说: “家里来了京都的客人,我回了一趟家。近来东京也变得凉爽,酷暑似乎过去了。” “不过,天气一凉快,我又担心他感冒……” 夫人站在石桥上的时候,飘起了毛毛细雨。不久大颗的雨点下个不停。大竹七段不知道下雨,别人告诉他时,他说了声“大概老天爷也患肾脏病啦”,然后望了望庭院。 真是个多雨的夏天。到箱根以来,没有一个对弈日是晴朗的。而且晴雨无常,以现在这场雨来说,也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七段思考黑83时,阳光还投射在八仙花上。山上的一片绿意,润泽有光,像是被洗涤过的。谁知天空旋即又阴沉下来。 黑83经过了一小时四十八分钟的长考,用时超过白70所用的一小时四十六分的纪录。七段支着双手,连同坐垫一起往后挪动了一下,然后凝视着棋盘右边,不一会儿又将手揣在怀里,挺着肚子。这是七段要长考的前兆。 进行到中盘时,每下一手都相当困难。黑白的范围大致分明了。结局如何还无法准确估计,但眼下快到可以估计的时候了。就这样进入收官或是杀人敌阵,或是在某处挑战?这时候可以看出这盘棋的大势,拟定作战步骤,判断胜负了。 在日本学习围棋后返回德国、号称“德国本因坊”的费利克斯·迪瓦尔博士,给名人这场告别赛拍来了贺电。晨报刊登了两位棋手阅读博士电报的照片。 今天白88封盘。八幡干事马上说: “先生,这是祝贺八十八大寿啊。” 名人清癯的脸颊和颈项显得更加瘦削了。比起酷热的七月十六日那天,愈发精神抖擞。也许可以说他掉了肉,骨头突出,反而显得意气风发。 谁也没想到名人在五天后的对局中病倒了。 黑下83时,名人迫不及待,猛然站起来,顿时全身疲惫不堪。这时是十二时二十七分,当然是午休时间。名人不顾一切地站立起来,这种情况以前没有过。 名人 二十三 “我曾拼命求神灵保佑,别出现这样的情况,这大概是信心不足的缘故吧。”名人夫人于八月五日早晨对我说。 “能不这样就好了,我实在担心。由于过分担心,反而……这么一来,只好求神灵保佑了。”夫人还这么说道。 我这个观战记者,好奇心很强。名人作为竞赛中的英雄,吸引了我。我听到他妻子的话,仿佛被人捅到痛处,无言可对了。 下了这盘棋,名人原来的心脏病加剧了,胸口早已憋得慌,他却从未向别人透露。 八月二日,他的脸部开始浮肿,胸口也疼痛起来。 八月五日,按规定是对弈日。最后决定上午只下两个小时。这之前,名人还要接受诊视。 “医生呢?”名人问罢,听说医生到仙石原看急诊去了,他就催促说,“是吗,那就开始吧!” 名人一坐到棋盘前,两只手就稳稳当当地捧起茶碗,呷了一口温茶。然后交叠双手,轻轻地放在膝上,挺直身子。看上去脸部表情像是一个哭出声的孩子。他紧闭的双唇使脸颊显得格外浮肿,眼睑也肿胀了。 对局基本按规定时间从上午十时十七分开始。今天晨雾变成了暴雨。不多久,早川下游那边又明亮起来。 启封白88,大竹七段下了黑89,是十时四十八分。这样,名人下白90已过晌午,快一点半还没决定下来。他强忍病痛,整整思考了两小时零七分。这期间,名人始终正襟危坐。脸上的浮肿反而消退了些许。这时,终于决定午休了。 按惯例休息一小时,今天却歇息两个小时。名人接受了医生的诊视。 大竹七段也说:自己闹肚子,连服了三种药,还吃了预防脑贫血的药。七段过去曾在对局中晕倒,不省人事。 “棋艺欠佳,没有时间和身体不适,这三件事凑在一起,引起了脑贫血。” 有关名人的病,大竹七段这么说: “我是不想下的,可是先生说无论如何也要下。” 午休过后,返回对局室之前,名人的白90封盘决定下来了。 “先生,您受累了。”大竹七段慰问道。 “我净提些任性的要求,很对不起。”名人少有地道过歉后,就中途暂停了。 “脸浮肿我倒不在意。这里乱糟糟的,真不好办。”名人来回抚摸着自己的胸口,对学艺部长久米陈述自己的病痛。 “每当气喘、心跳,或是胸口感到压抑的时候……我原以为自己还很年轻呢。打五十岁起,我就感到年龄不饶人啦!” “常言道,老当益壮嘛。” “先生,三十岁以后,我也感到上了年纪啦。”大竹七段说。 “你还年轻呢。”名人说。 名人在休息室里同久米部长坐了片刻,还闲聊了一阵少年时代的往事,比如到神户去,在接受检阅的军舰上第一次看见电灯之类。 “生了病,医生禁止打台球,真不好办啊。幸好还可以下一点将棋。”名人说罢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 名人说可以下一点,恐怕不只是下一点吧。久米对今天马上就要挑战、决一胜负的名人说: “还是搓麻将好,不用费脑筋。” 午饭时,名人只吃了酸梅就稀粥。 名人 二十四 由于名人患病的消息传到了东京,学艺部长久米才来的吧。弟子前田陈尔六段也来了。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岩本六段两人,是在八月五日一起到达的。连珠棋名人高木在旅行中途顺便也来了一趟。正在访问宫下的土居将棋八段也来游学。棋赛场面,热闹非凡。 由于久米的体贴,名人不下将棋而搓麻将,对手是久米、岩本六段和砂田记者。这三人都谨小慎微,名人却专心致志,独自沉思。 “你呀,太认真思考,脸就浮肿啦。”夫人担心似的贴在名人的耳边说。名人似乎没有听见。 高木乐山名人在他们旁边指点我移动连珠棋和活动五目。高木名人对所有的游艺都十分精通,而且很会琢磨新的游戏,使周围的人都感到快活。今天还听说他设计了一种“闺秀”的游戏。 晚饭后,名人又以八幡干事和五井记者为对手,下连珠棋让了两子,直下到更深夜半。 白天,前田六段只同名人夫人谈了片刻,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旅馆。对前田六段来说,名人是他的师傅,大竹七段是他的师兄,他是担心万一被人误解和非议,才避免同对弈者会面的。也许是想起有人风传名人同吴清源五段对弈时白160的绝着是前田六段发现的,他才这样做。 翌日,六日早晨,在《东京日日新闻》的照拂下,川岛博士从东京前来给名人诊病。据他说,病名叫主动脉瓣关闭不全症。 诊视完毕,名人坐在病床上,又下起将棋来。以小野田六段为对手,采用“银不成”的下法。然后高木名人同小野田六段对局,采用“朝鲜将棋”的下法。名人靠在扶手上观战。 “好了,搓麻将吧。”名人着急地催促道。 我不会搓麻将,凑不够数。 “久米先生呢?”名人说。 “久米先生同大夫一起回去了。” “岩本兄呢?” “也回去了。” “是吗……都回去了吗?”名人有气无力地说。他那种寂寥,深深地感染了我。 我也要回轻井泽去了。 名人 二十五 报社和日本棋院有关人士,同东京的川岛博士,以及宫下的冈岛医师商量之后,决定按照名人的意愿,让他继续对局。但由原先每隔五天一轮,一天五个小时对局,缩短成每隔三四天一轮,一天两个半小时对局,以减少名人的劳累。每次对局前后,还要接受医生的诊视,得到医生同意才能弈战。 到这一步,缩短后边的日数,是为了让名人能从病痛中解脱出来,完成这盘棋而迫不得已采取的方法。为了一盘棋,竟在温泉旅馆待上两三个月,真是太奢侈了。但这就是名副其实的“罐头式赛制”。就是把人“关”在围棋这个罐头里。这期间,假使每隔四天休息,回家一次,摆脱围棋,就可以散散心,消除一下疲劳。而实际上是把有关人员都禁闭在对局场地所在的旅馆里,这就不能松劲了。要是两三天或一周,问题倒不大,可关上两三个月,对六十五岁的老名人来说却是残酷的。今天的对局,当然是照例禁闭,即使存在老人和时间长的问题,人们也不会认为这是缺德的吧。或许连名人也把这种过分的对局条件看成是英雄的桂冠呢。 名人不到一个月就病倒了。 然而,事到如今,对局条件改变了。在对手大竹七段来说,这是重大的事。如果无法依照当初的协议进行,名人可以放弃这盘棋。但名人毕竟没有那样讲,只是说: “我休息三天,不能消除疲劳。一天下两个半小时,鼓不起劲儿来。” 这是作了让步,但大竹以年老的病人为对手弈战,其处境相当困难。 “先生有病在身,事情若成了是我强求他下,我也很为难……我是不想下了,是先生非下不可,可社会上也许不会这样看,而是从相反的方面想。如果继续对局,先生的病痛加重,我也是有责任的。那可不得了,一定会在围棋史上留下污点,遗臭万年。从人情上说,应该让先生好好静养,病愈后再谈下棋,不好吗?” 不管在谁的眼里,对手是重病者,无论如何也难以同他对垒吧。一方面是不愿让人家认为自己是趁对手生病,取巧获胜;另一方面,倘使败北,更是声名狼藉。眼下胜败尚未分晓。名人一面对棋盘,自己便容易忘记病痛。这反而对想尽量把对手的病痛忘却的大竹七段不利。名人完全成了悲剧的人物。报上也这样写道:名人谈过,纵令继续下棋,死在棋盘旁,也是出于棋手的本愿。他最后成了以身殉艺的名人。神经质的七段对对手的病痛漠不关心,也不同情,非要对弈不可。 报社围棋记者甚至说,让这样的病人下棋,不合人道主义。但是,想方设法让名人继续对弈的正是举办告别赛的报社。这盘棋在报上连载,深受群众的欢迎。我写的观战记也取得了成功,连不谙围棋的读者都阅读了。也有人悄悄对我说:名人可能担心这盘棋半途而废,庞大的开销怎么办?这种胡乱猜疑未免过于牵强。 总而言之,下一个对弈日——八月十日的头天晚上,全体人员说服大竹七段同意续弈。人家说东他说西,他身上好像有一股顽劣孩子似的别扭劲,似是点头同意了,其实又不然,显得非常顽固。报社相关记者和棋院工作人员笨嘴笨舌,实在无法对付他。安永一四段是大竹七段的知心朋友,又善于处理纠纷,他自告奋勇去说服七段。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半夜里,大竹夫人抱着婴儿从平壕赶来。夫人劝丈夫都劝烦了,哭了起来。夫人一边哭泣,一边还是温柔和蔼、有条不紊地跟丈夫讲理。但这不是聪明女人的劝告办法。我从旁观察,深深佩服夫人的真心哭诉。 夫人原是信州地狱谷温泉旅馆的女儿。大竹七段和吴清源在地狱谷旅馆深居简出研究新布局这段故事,在围棋界是众所周知。我早已听说夫人姑娘时代就是个美人。一些年轻诗人从志贺高原来到地狱谷,都说夫人的姐妹们很艳美。我这个印象,是从诗人那里得来的。 在箱根旅馆里见面时,她已是一位不显眼的能干的妻子,我感到有点意外。但她抱着婴儿时那种不讲究穿戴、因操持家务而憔悴的形象,还残留着当年山村牧歌式的风采。一见之下,就知道她是一位温顺贤惠的妻子。她抱着的婴孩如此漂亮,我是见所未见。真使人不胜惊叹。八个月的男婴,长得端正威风,身上好像蕴蓄着大竹七段的勃勃雄心。婴儿肌肤洁白,可爱极了。 此后过了十二三年,今天大竹夫人一见我就提起那孩子的事。 “这是承蒙先生夸奖过的婴儿……”夫人说着指了指一位少年。她还提醒孩子说:“你还是婴儿时,浦上先生就在报上表扬了你,不是吗?” 当时,手抱这个婴儿的夫人泪眼汪汪地苦口劝说,大竹七段似乎心软了。七段是个忠于家庭的人。 大竹七段虽然同意续弈,也彻夜未眠,苦恼已极。黎明时分,约莫五六点钟光景,他便在旅馆走廊上来回踱步。一大早便穿好带家徽的礼服,怏怏不乐地躺在正门大厅的长椅上。 名人 二十六 十日早晨,名人的病情没有变化。医生同意他对局。他的脸仍然浮肿,身体明显衰弱。也是那天早上,有人问名人:今天的对局场地是在本馆还是在别馆?名人答道:我已经不能走动了。不过,前些时候大竹七段说过,本馆房间瀑布声嘈杂,还是由大竹七段来定夺吧。瀑布是用自来水人工造的,于是决定把瀑布关闭,在本馆弈战。我听到名人这番话,一股似是愤懑的哀伤涌上了心头。 名人一埋头于这盘棋,就完全忘却自己的存在,一任工作人员的安排,不再像往常那样任性了。就是在名人患病,发生“以后怎么办”的纠纷之时,他虽是关键的当事人,也总是心不在焉,好像旁人的事似的。 八月十日的头天晚上,月色清亮。十日早晨,灿烂的阳光、鲜明的影子、淡淡的白云,下这盘棋以来第一次遇上这样好的仲夏天气。合欢树也纵情地展开叶子。大竹七段那短外褂上的白色结带,清楚地映现在眼前。名人夫人说:“不过,天气稳定下来倒是好的。”可是她的面容突然变得消瘦了。大竹夫人睡眠不足,气色也不佳。两位夫人的脸枯干憔悴,闪烁着不安的目光,她们为各自的丈夫操心劳神,急得团团转。可以看出,她们都表现了各自的利己主义。 仲夏时节,户外阳光璀璨。在逆光映照下的室内,名人的身影显得更加暗淡凄怆。对局室的人都耷拉了脑袋,谁也没去看一眼名人。今天,平素爱说俏皮话的大竹七段也缄口不言。 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可吗?围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我十分同情名人。我想起直木三十五去世之前,在他的一篇少有的私小说《自我》中,写了这么一句“我真羡慕下围棋”,“说它没价值吧,它是绝对没价值;说它有价值吧,它又是绝对有价值”。直木一边逗弄猫头鹰,一边说:“你不寂寞吗?”猫头鹰啄破了摆在桌面上的报纸,那张报纸刊登了本因坊名人同吴清源的棋赛。由于名人患病,围棋中途暂停了。直木试图通过探讨围棋那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和胜负的纯粹性,来思考自己写的通俗文学作品的价值。“……近来,我对这种事渐渐感到厌恶了。现在已经四点多,今晚九点以前还必须写完三十页稿纸。可是,我渐渐觉得这都无关紧要,让我有一天的时间来逗弄猫头鹰就可以了。我并不是为自己,谁能知道我为新闻事业和家室操劳了多少啊?他们又是多么冷酷地对待我啊?”直木埋头写作,死而后已。我最初认识本因坊名人和吴清源,正是由直木三十五介绍的。 直木临终时像个幽魂。现在眼前的名人,也像个幽魂。 这天共进行了九手。大竹七段下黑99时,已到约定的封盘时间十二点半,就决定后边由七段独自去思考。名人离开了棋盘。这时,才听见欢声笑语。 “当学仆的时候,卷烟抽光了,我就抽烟袋锅……”名人慢悠悠地抽着烟,一边说道,“我把积存在袖兜里的烟末都塞上去抽了。即便这样也挺满足的。” 一阵凉风吹了进来。名人没在跟前,于是七段脱下罗纱外褂,陷入了沉思。 今天中途暂停,名人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马上同小野田六段下起将棋来,实在令人吃惊。据说下完将棋,又搓麻将。 我觉得郁闷,老待在对局的旅馆里实在吃不消,就躲进塔之泽的福住楼,写了一回围棋观战记,第二天便回到轻井泽的山中小屋去了。 名人 二十七 名人活像比赛中的饿鬼,闭门不出,陶醉于一决胜负,这样肯定会更加伤害身体。名人不是乐天派,总是郁郁不乐。对局时,无论是休息还是离开棋盘,他都只知道沉溺于比赛之中,不出去散步。 以胜负为职业的人,一般来说也喜欢其他的胜负游戏。名人的态度却迥然不同。他从未轻松地消遣过,从未适可而止。他很有长劲儿,没完没了的,一连几天几夜也不歇息。从不见他去散心或消遣,像是被胜负的鬼迷住了心窍,叫人生畏。他连搓麻将和打台球也同下围棋一样,达到忘我的境界。这无论如何都是给对手添麻烦,可名人自己却总是那样实在而又纯洁无垢。名人那种忘我精神与众不同,使人总觉得他把什么东西丢失在了遥远的地方。 从中途暂停到晚饭这段短暂的时间,名人也是醉心于赛事。列席的岩本六段刚喝过晚酒,名人便迫不及待地把他唤来。 箱根首次对弈那天,中途暂停后,大竹七段刚返回自己的房间,就对女佣说:“要是有棋盘,拿一个来。”他像是在分析刚才的战局,传来了放棋子的声音。名人也听见了,他却马上换了便服,无拘无束地出现在工作人员的房间里。他让两子,同我下起连珠棋来,只战了五六个回合,他就轻易地把我击败了。“让两子有点闹着玩,真没意思,还是到浦上你的房间去下将棋吧。”名人说着兴冲冲地站起来走了。于是他同岩本六段下,让了飞车,晚餐时分才告暂停。六段微带醉意,大模大样地盘腿而坐,一边拍打着裸露的大腿。他败给了名人。 晚饭后,从大竹七段的房间里,继续传来轻轻的放棋子的声音。不大一会儿,他下来了。他让了飞车,故意捉弄砂田记者和我,一边说道: “啊,我一下将棋,就想唱歌,太失礼了。实际上,我是喜欢将棋的,不知为什么没去搞将棋而下围棋了。这个问题,我反复思考,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我下将棋的时间远比围棋长久。记得我四岁上就学会了将棋,为什么学会了那么长时间,反倒不强呢……” 说罢,他欢唱起儿歌、民谣,以及他拿手的用俏皮话替换歌词演唱。 “大竹君的将棋,恐怕是棋院里最强的吧。”名人说。 “哪里。先生也很强……”七段答道,“日本棋院没有一人是将棋初段。先生经常下连珠棋吧?我不懂棋谱,一味使力气……因为先生已有连珠棋三段水平了。” “虽说是三段,也敌不过行家的初段,还是行家强啊。” “将棋名人木村围棋下得怎么样?” “大致是初段吧。近来似乎长棋了。” 接着大竹七段同名人互不让子,下起将棋来,还伴以歌声。 “哒哒咔哒哒,哒哒哒!” 名人也被吸引住,不由得和着哼了起来: “哒哒咔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在名人来说,这是罕见的。名人的飞车杀人了敌阵,略占优势。 那时候,玩将棋还是很热闹的。可自从名人一再患病之后,连消遣比赛中也仿佛笼罩着一种阴森的气氛。在八月十日对局之后,名人已活像冥府里的人了,但仍然不得不去参加比赛。 下轮对局定在八月十四日。名人的身体十分孱弱,病情益发严重,医生禁止他对弈,工作人员也加以劝阻,报社也死心了。十四日,名人只下了一手,就决定停下这盘棋。 对弈者一落座,首先将棋盘上的棋盒放在自己膝前。对名人来说,这棋盒很沉重。之后,两人铺展出棋局大势,直到棋赛中断。总之,两人有秩序地你追我赶地下下去。起初名人的棋子好像要从指尖落下来似的。随着棋局的进展,越下越有力,放棋子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了。 名人全神贯注,一动不动。用三十三分钟思考了今天这一手。本约定白100封盘,名人却提出: “我还能再下一会儿。” 也许他就是那种心情。工作人员连忙商量。但是既然已经相约,只好决定下一手就结束。 “那就……”名人下白100封盘后,依然凝视着棋盘。 “先生,长期承蒙关照,实在太感谢了。请多加保重……” 大竹七段寒暄过后,名人也只是应了声“噢”,就由夫人代答了。 “正好是一百手……这是第几轮了?”七段向记录员打听说,“十轮?……东京两轮、箱根八轮?下十轮一百手?……平均一天十手。” 后来,我到名人房间向他暂时告辞,名人却只顾呆呆地仰望着庭院的上空。名人本应从箱根旅馆径直住入筑地圣路加医院,但据说这两三天他不能乘坐交通工具。 名人 二十八 七月末,我的眷属也迁到轻井泽来了。为了这盘棋,我往返于箱根和轻井泽之间,单程就得花七个小时,在对局前一天必须离开山中小屋。中途暂停多在傍晚,归途要么在箱根,要么在东京歇一宿,前后得花三天时间。每隔五天一对局,回家也只能待两天就要往回跑,每天还得写观战记。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多雨的夏天,加上我过于疲倦,虽然在对局的旅馆住后觉得好些,可是中途暂停后,我草草吃罢晚饭,忙着回家去。 名人、七段和我要是同住在一家旅馆里,我就很难撰写这些人的事。即使同在箱根,我也要从宫下到塔之泽下榻,一方面要继续撰写这些人的事,一方面又要在下次对弈日同这些人照面,甚感不便。这是报社主办的围棋的观战记,为了宣传鼓动读者,也只得斗胆舞弄点文墨了。外行人哪会熟悉高段的棋艺呢,而且一盘棋要连载六七十天,只好着重描写棋手的风采和举止了。与其说我是观棋,不如说我是观察下棋的人。另外,对局的棋手是主人,工作人员和观战记者都是仆从。我对围棋不甚精通,要非常郑重地撰写下去就得对棋手抱有敬爱之情,除此以外别无他途。不仅棋赛的胜负让我非常感兴趣,棋道也令我深受感动。这是因为我能忘却自己而凝视名人之故。 名人患病,告别赛终于中断。那天我返回轻井泽,心情很是沉重。在上野站,我把行李放在火车的网架上,一个高个子外国人在五六排那边的座席上不客气地站了起来。 “那是围棋吧?” “是呀,你很在行啊。” “我也有。这是很好的发明创造。” 金属板棋盘有磁力,可以将棋子吸住,即使在火车上对局,也很方便。但一合上,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我携带着它奔东走西倒也方便。 “请下一盘吧,围棋很有意思,蛮好的。”那位外国人用日语说罢,旋即将棋盘摆在自己膝上。他的膝又长又高,比放在我的膝上好下得多。 “我是十三级的。”外国人明确地说,他好像计算过了。他是个美国人。 开始让他六子试着下。据他说,他是在日本棋院学习,曾同知名的日本人对弈过,很像个样子,不过棋艺还不到家,太紧张了。他输了,也满不在乎,不论输几局都无所谓地结束了。对这样的游戏,硬要取胜实在是没有意思。他按照学来的棋路,堂堂正正地摆开了阵势,开始下得还很出色,可是他毫无斗志。我只要稍加还击,或攻其不备,他就软弱下来,没有一点耐性,一击即溃。这好比抓起一个没有魄力的大男人扔出去,我甚至感到有点讨厌,莫非自己本性凶恶?棋艺高低且不说,他下得不起劲,没有气势。不论棋艺多么低下,要是日本人,肯定会跟对手一较高下,争个胜负,绝不会这样不来劲。他完全没有下围棋的气质。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心情,感到他完全属于一个不同的民族。 在从上野站去轻井泽的四个多小时里,一直这样对弈。对方输了好几盘却不气馁,我对他这种百折不挠的乐观精神算是折服了。他那种天真而老实的弱点,倒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坏心眼似的。 大概是洋人下围棋稀奇,四五个乘客靠拢过来,站在我们的四周围观。我有点不自在。这个一败涂地的美国人却毫不介意。 也许在这位美国人看来,用还在语法学习阶段的外国话讲话,就像争吵;再说他对这种消遣比赛不当一回事。总而言之,我同他下棋跟同日本人下棋很不一样,这倒是事实。有时我想,围棋对西方人来说,可能不大合适。因为在箱根人们经常谈到围棋爱好者在迪瓦尔博士的德国有五千人,围棋在美国也开始受到欢迎。我以一个初学的美国人为例,认为西方人下围棋可能不太合适,也许有点轻率,但大家都说西方人下围棋缺乏围棋手的气质。日本的围棋已超出了娱乐和比赛的观念,成为一种技艺。它贯穿着东方自古以来的神秘色彩和高雅精神。本因坊秀哉名人的本因坊,也是京都寂光寺的堂塔的称号。秀哉名人也早就出家,在第一代本因坊算砂即日海大师三百年忌时,他被授予日温的法号。我同美国人对局的过程,也感到这个人的国家没有围棋的传统。 提起传统,围棋也是从中国传来的。不过,真正的围棋是在日本形成的。不论是现在还是三百年前,中国的棋艺同日本无法比拟。围棋的高深是由日本人探索出来的。这与昔日由中国传来的许多文明,在中国已经相当发达不同,围棋只有在日本才完全发展起来。但那是在得到江户幕府的保护之后,是近代的事了。早在一千年前,围棋就传入日本。经过漫长的岁月,日本围棋的智慧也没有培植起来。据说,在中国,人们把围棋看成是超凡脱俗的游艺,充满了天地之元气,三百六十有一路中包含着天地自然和人生哲理。然而,开拓这种智慧之奥秘的正是日本。日本的精神超过了模仿和引进。从围棋来看,这种情况很明显。 也许其他民族没有围棋、将棋这类充满智慧的游艺和消遣技艺。思考一盘棋的时限是八十小时,决一胜负就得用三个月的工夫。这在别的国家里也许是没有的。大概围棋也如同能乐、茶道一样,早已根深蒂固地成为日本不可思议的传统了。 在箱根,我曾听秀哉名人谈论过他的中国之行。主要是谈他在哪里同谁下了几目的事。我想中国的围棋也相当强,便问道: “那么中国的强手同日本的业余强手大约不相上下吧?” “对,大约不相上下。也许稍为弱些,也许业余棋手都相近吧。因为在中国没有专业棋手……” “这么说,日本与中国的业余棋手水平大致相同啰?也就是说,倘若中国像日本那样培养专业棋手,中国人也会具备这种素质啰?” “是这样的。” “也就是很有前途啰?” “是很有前途的。但不能操之过急……他们拥有相当水平的棋手,但很多人把围棋当作赌博。” “还是具备围棋的素质吧?” “是啊,他们也涌现出像吴清源这样的棋手……” 我本来就打算近期采访这位吴清源六段,在仔细观察这盘告别赛以后,我更想去看看吴清源六段解说这盘棋的情况。我觉得这也是观战记的一种补遗。 这位天才出生于中国,长期旅居日本,仿佛是得天独厚的象征。吴六段的天才能发挥,是因为他到日本来了。有一技之长的邻国人在日本受到敬重,例子并不算少。眼前最生动的例子就是吴六段。在中国可能被埋没的天才,在日本得到了培养、爱护和优厚的待遇。这位少年天才是游历中国的日本棋手发现的。他在中国时已学习日本棋书。我觉得中国围棋的历史远比日本悠久,它的智慧在这位少年身上放射出了光芒。只是他背后这股强大的光源沉沦在深深的泥土里。吴有天才。尽管如此,倘使幼年时代没有机会进行磨炼,他的才华也就无法发挥,终将被埋没。就是现今的日本,昙花一现的棋才也并不罕见。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民族来说,人的能力常常会遭遇这种命运。一个民族的智慧,过去光辉灿烂,现在略为减弱;或是过去到现在一直被埋没,将来却一定会发挥出来,这种例子肯定也很多。 [45]禅宗设有祖师塔的地方。 名人 二十九 吴清源六段住在富士见的高原疗养所里。每次在箱根对局,砂田记者都到富士见去取解说的口述笔记。我把这些笔记适当地插入观战记里。报社选中他担任解说,是因为他同大竹七段是年轻棋手的双璧,实力和名望都是旗鼓相当,出类拔萃。 吴六段频繁弈战,弄坏了身体。他还写了一些随笔,对中国和日本发生战争一事感到痛心,企盼早日迎来和平的日子,让日中两国的雅客泛舟风光明媚的太湖。在高原的病榻上,他阅读了《书经》、《神仙通鉴》、《吕祖全书》等典籍。昭和十一年,他加入了日本国籍,起了个日本名字:吴泉。 我从箱根回到轻井泽,学校已放暑假。接受军训的学生队伍开进了这个国际避暑胜地,可以听见枪声。我的二十多位亲友也离开文坛被征入伍,参加了海军进攻汉口的战役。我被淘汰了,没有从军。我在观战记上这样写道:据说从前在战时就很流行围棋,军人在阵地上对弈的佳话也为数不少。日本武道和艺道的精神息息相通,同宗教的教义也是息息相通的。围棋是最好的象征。 八月十八日,砂田记者应邀前来轻井泽,他从小诸乘上了小海线火车。一位乘客说:在八岳山麓的高原,半夜里有许多蜈蚣类的昆虫爬到铁轨上纳凉,车轮把它们碾死,轮子都被油脂弄滑了。当晚在上诹访温泉的鹭之汤旅馆里泊宿,次日清晨去了富士见疗养所。 吴清源的病房位于正门上方的二楼,一边犄角上铺了两块榻榻米。小小的木板棋盘架在组装的木腿上,上面铺了一块小垫子。吴六段边摆小棋子边解说。 昭和七年,我和直木三十五在伊东的暖香园看见吴清源同名人对弈,名人让二子。六年前的那个时候,他身穿藏青底白碎花纹的筒袖和服,手指修长,脖颈白皙,使人感到他具有高贵少女的睿智和哀愁,如今又加上年轻僧人般的高贵品格。从耳朵到脸形,都是一副高贵相。过去从未有人给我留下过这样鲜明的天才印象。 吴清源让人不停地记录他的解说。他常常双手托腿,落入沉思。窗外的栗树叶子被雨水濡湿了。我问这盘棋如何。 “是啊,是微妙的棋,非常微妙的棋。” 这盘棋进行到中盘就暂停。况且是同名人对弈,其他棋手不好对胜负妄加猜测。更重要的是,我很想听听有关名人和大竹七段的棋法。也就是说,把这盘棋当作艺术品,从鉴赏棋风的角度加以评论。 “是精湛的棋艺啊!”吴清源回答,“是啊。一句话,这盘棋对这两人来说都非常重要,因此两人都下得非常精心,非常稳健,都没有错看漏看任何一手棋。这种情况极其罕见。我认为这是一盘非常精彩的棋。” “哦?”我还不太满足,又问道,“黑子下得很扎实、很稳重,连我们这些人都看明白了。白子也是这样吗?” “对,名人也下得很稳健。一方稳扎稳打,一方不稳健,就必然凌乱,处于被动。时间十分充裕,又是非常重要的一盘棋。” 这是很肤浅的见解,不会得罪任何一方。看来,他不会说出我希望的那种评语。他若应我的提问,判断细棋的形势,也许倒是一种大胆的回答。 然而此时,看到名人甚至病倒,我对这盘棋的感动也愈发高涨,多么想听听触及精神境界方面的解说。 文艺春秋社的斋藤龙太郎在附近的旅馆里疗养,我们在归途中顺道去探视了他。斋藤告诉我们,前些天他才刚从吴清源的邻室搬走。 “常常在夜阑人静的时候传来放围棋子的声音,很响亮哩。” 斋藤还说,他看见吴清源把探病的客人直送到大门口,举止非常稳重。名人的告别赛结束不久,我和吴清源应邀到南伊豆的下贺茂温泉去,听到了一个有关围棋梦的故事。他说在梦里找到了绝着,醒来后还记得一部分着法。 “下棋的时候,自己也往往感到这盘棋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就想,是不是在梦里见过的棋呢?”吴六段说。 据说,在他的围棋梦中,大竹七段出现次数是最多的。 名人 三十 名人住进圣路加医院之前,我曾听他谈过: “由于我生病,这盘棋中途暂停了。但我不希望第三者拿未下完的一盘棋随便评头论足,对黑白孰优孰劣说三道四。”这番话颇符合当时名人的语气。不是对弈者,毕竟不知道作战的发展趋向。事实恐怕也是这样。 这时候,名人对局势似乎还抱有希望。下完棋之后,名人对《东京日日新闻》的五井记者和我冷不防地流露了这么一句: “入院时我没有想过白子下得不好。当然也感到有点奇怪,倒没有明确想过会输棋。” 黑99刺白中央的虎,白100粘是住院前的一着棋。名人在其后的讲评中也说:倘使白100不是粘,而是限制右边的黑子,防止侵入白模样,“恐怕黑子面临的局面也不容乐观吧”。又,白48可以下在下边的星位,作为布局,“占要地,不能不说也是白子得意的着法”。名人早就在这里看到了“相当有希望”,可以认为,“黑子下47让白子占实地,是过于稳健。应该说是缓手”。 然而,大竹七段在对弈者的感想中写道:如果黑47下得不稳健,在那里势必给白子留下施展手段的余地,这是他忌避的。另外,据吴六段的解说,黑47是好手,是稳健的着法。 黑稳健地下47,接着白占领下边的星位大场,这时候,在旁观战的我不禁吓了一跳。倒不是说我从黑47这一手感受到大竹七段的棋风,而是似乎觉得七段已经悟到在此面临决一胜负的形势。他让白爬在第三线,自己却牢固地筑起一道直到黑47为止的厚墙。从这里可以看出大竹七段浑身充满了力量。七段稳扎稳打,采用了绝不输棋和绝不中对手圈套的着法。 在中盘百手附近,形势极细,或者说形势还不明朗。轮到黑子下棋,毋宁说这是大竹七段稳妥的有胆识的作战布局。论厚实,黑子略胜一筹,首先黑子阵势牢固,然后一步步侵削白模样,即转入七段拿手的战术。 大竹七段曾被誉为本因坊丈和名人再世。丈和是古往今来首屈一指的力棋,秀哉名人也经常被人誉为具有丈和的棋风。棋下得稳重,力战为主,凭实力克敌。这是一种豪放而强烈的棋风。他善于挽救危机和适应变化,每每创造出精湛的棋局,在业余棋手中间更有声望。他们这么想:这两人均全力相拼,连连激战,纵观全局,你争我夺,可能会呈现出一派丰富多彩的棋势。可是这种期望完全落空了。 大概大竹七段早已有所警惕,正面对付秀哉名人的拿手招数是危险的。因而他极力避免卷入大范围的战斗和难解难分的乱战,竭力缩小名人的作战余地,另一方面努力争取把棋局引向自己拿手的模式。虽然让白占领大场,也是为了牢固地站稳脚跟。这种坚实的着法不是消极的,而且潜藏着积极的因素,充满了坚强的自信。表面上缓慢忍让,实际上内中蕴含力量。因此,既已定下快攻的目标,就不能不相机强攻了。 不论大竹七段多么警惕,在一盘对局中,名人总有机会强行挑战。白子也是在两角先下,这是很有趣味的棋。白子目外,黑子进入三三的左上角,为此六十五岁的名人在最后一盘胜负棋中打出了新的招数。果然,不久这角上风云变幻,把棋势弄得复杂极了。连名人也觉得这是很重要的棋,他避开复杂变化中的混战,选择了简明的着法。而后棋到中盘,基本是按黑子的招数下了,于是大竹七段使出浑身解数,不大工夫就自然而然制造出细棋的形势。 当然,这盘棋按黑子着法,必然形成细棋。大概是大竹七段想极力保住力量,哪怕是一目也好。但是,这也可以看成是白子的成功。这倒不是名人施展了特别战术,也不是钻了黑子的败着,而是顺着黑子稳健推进的着法,流水行云般轻轻松松地在下边围了大模样,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微妙的胜负局势,这也许是名人达到了成熟的境地。名人的棋力绝不因高龄减弱,也不因病痛受损。 名人 三十一 本因坊秀哉名人从圣路加医院回到世田谷宇奈根的宅邸时说: “回想起来,打七月八日离开这儿,约莫过了八十天,夏去秋来,都没在家待过啊。” 当天,名人在附近漫步了二三百米,这是近两个月里走得最远的一次。在医院里整天卧床,腿脚没劲,出院两周,好歹能坐直了。 “五十年来,我习惯正襟危坐,盘腿反而觉得痛苦了。在医院净躺在病榻上,回到家中,现时还不能端坐。用饭时,把桌布搭在前面,盘腿坐下后把腿藏起来。与其说盘腿,不如说将两条细腿伸了出去。过去从未有过这种动作。我不能长时间端坐,这同对手下棋就不好办了。我在努力恢复正坐姿势,还不能说很有把握。” 名人喜爱的赛马季节已到。他心脏不好,非常谨慎从事。但他实在忍耐不住了。 “带有练习走路的意思,我试着到府中市去了。在那儿看了赛马,太痛快了。我心头涌上了一股‘能下棋了’的难以想象的力量。回到家中,却已累得精疲力竭,这是体质还很虚弱的缘故吧。尽管如此,我还是去看了两次赛马,下棋似乎不会有什么障碍了。于是,今天决定在十八日左右继续对弈。” 名人这些谈话,是《东京日日新闻》黑崎记者记录下来的。谈话里提到的“今天”,是指十一月九日。名人的告别赛于八月十四日在箱根暂停之后,正好在第三个月又能继续参战了。临近冬天,对局地点改在伊东的暖香园。 在弟子村岛五段和日本棋院八幡干事的陪伴下,名人夫妇在对局前三天的十一月十五日到达暖香园,大竹七段于十六日也来了。 在伊豆,蜜橘山艳美极了,海边的夏蜜柑和橙子一片黄澄澄。十五日阴天,冷飕飕的。十六日小雨,广播电台说,各地都降了雪。可是十七日天气和暖,成了伊豆的小阳春天气。名人到音无神社和净池运动去了。在不爱散步的名人来说,难得一见。 箱根对局前夜,名人把理发师唤到旅馆里来。十七日,在伊东也让人剃了胡须。同在箱根时一样,夫人在背后支着他的头。 “你们那里也能把白发染黑吗?”名人一边对理发师喃喃地说,一边将深沉的视线投向午后的庭院。 名人在东京把白发染黑了才来的。染黑了白发才出战,似乎和名人不太相称。名人在对局中途病倒之后,也想这样打扮一番吧。 平时名人把鬓角理得很短,现在却留得很长,梳了个分头,而且把白发染黑,总觉得有点滑稽可笑。但经过理发师剃刀的修剪,褐色的皮肤和高耸的颧骨便裸露出来。 同在箱根时一样,名人脸色苍白,并没有浮肿。但看上去也不太健康。 我一来到暖香园,就马上到名人的房间里去探望。 “噢,啊……”名人茫然若失地说,“到这儿来的前一天,我曾去圣路加医院请大夫诊视,稻田博士也歪着脑袋说,‘心脏病未愈,这次胸腔内又有些许积水。’来到伊东之后,又请大夫瞧过,说是患了支气管炎……大概患感冒了吧。” “哦?” 我也无言以对。 “也就是说,旧病未愈,又添了两种新病。三种病哩。” 日本棋院和报社的人也都在场。 “先生,请不要把您的健康情况告诉大竹……” “为什么呢?”名人露出诧异的神色。 “只怕大竹唠唠叨叨,把事情弄复杂了……” “事实就是这样嘛……不好隐瞒。” “您还是不让大竹知道的好,要不他又像在箱根时那样,嫌您是病人呢。” 名人沉默不语。 过去任何人问及名人的健康状况,名人都不介意,总是如实相告。 名人断然把嗜好的晚酌和香烟戒掉了。他在箱根几乎不走动,如今在伊东努力到户外运动运动,想多吃点东西了。他还将白发染黑,也许就是那种决心的表现。 我问他下完这盘棋,是按往年惯例到热海或伊东避寒去,还是再住院,名人突然敞开心扉似的说: “噢,其实能不能熬到那时候还是个问题……” 他还说,迄今没有倒下、能够弈战,恐怕是由于自己“心不在焉”的缘故。 名人 三十二 前天晚上,暖香园对局室换上了新榻榻米。十一月十八日早晨,踏入这房间,还嗅到飘溢出一股新榻榻米的气味,小杉四段从奈良屋搬来了在箱根使用过的名棋盘。名人和大竹七段就座后,一打开棋盒盖子,黑子便漾出一股夏天的霉味。他们让旅馆的掌柜和女佣来帮忙,当场把霉菌拂去。 名人启封白100,已是上午十时半了。 黑99对中央白虎的剌,白100粘。在箱根的最后一天,名人只下了这一手。终局之后,名人讲评说:“白100,虽说是在病重住院前夕,封棋前下的一手棋,也未免有点考虑不周。这里应该脱先,应在‘18·十二’位挡,以此巩固右下角的白空。黑既然刺了,势必会断。白被断,也不那么难受。倘使白100固守地域,黑子形势恐怕也不容乐观。”但是,白100不是坏棋,也不是由于这手才把形势破坏的。大竹七段和第三者也都看出名人当然要下这手棋。 白100封盘,大竹七段应该早在三个月前就看出来。我们这些外行人认为,接着的黑101只有打入右下角白空的一着,而这一着也只有在二路跳进的一手。可是到了十二点午休,大竹七段也没有下这一手。 午休时间,名人难得地走到庭院。梅枝和松叶闪闪生光,八角金盘和大吴风草也绽开了花朵。大竹七段房间外边的茶花丛中,先绽开了一朵带斑点的花。名人驻足花前,观赏着这朵茶花。 下午,松树的影子落在对局室的拉窗上。绣眼鸟飞来,啁啾鸣啭。大鲤鱼在房檐下的泉水里游来游去。箱根奈良屋旅馆喂养的是锦鲤,这家旅馆是黑鲤。 七段总是不下黑101。名人也等累了吧,只见他平平静静地合上眼睛,仿佛进入了梦乡。 “这会儿可真难啊!”观战的安永四段嘟哝了一句,半屈着膝,闭上了眼睛。 究竟有什么可难的呢?我深感奇怪:是不是七段明知应下“18·十三”位跳,却故意不下而消磨时间?工作人员也焦灼异常。七段作为对弈者,谈感想时说过:当时他犹豫是应在“18·十三”位跳呢,还是在“18·十二”位爬。名人在某次讲评时也说:“这正是得失难分的时候。”尽管如此,续弈的最初一手,大竹七段用了三个半小时。总之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下完这一手,秋阳已经西沉,电灯也亮了。 名人只用五分钟,白102冲,与黑对抗。七段下黑105,又思考了四十二分钟。在伊东的头一天,只下了五手,黑105封盘。 这天两人所用时间,名人只用时十分钟;相形之下,大竹七段用时四小时十四分。从第一手开始,黑用时二十一小时二十分,超过了规定时间四十个小时的一半以上。这是空前的。 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和岩本六段去出席日本棋院的升段赛,这天没有露面。 我曾在箱根听岩本六段谈过:“近来大竹先生的棋下得很不明朗啊。” “围棋也有明朗不明朗之分吗?” “当然啰。这是不同的棋风嘛。唉,围棋是阴郁的玩意儿,令人感到不明朗。这个明朗不明朗,当然与胜负无关。这并不是说大竹先生变弱了……” 在日本棋院举办的春季升段赛上,大竹七段八盘全败。可是在选拔担任名人告别赛对手的新闻杯赛中,他却大获全胜。他的成绩很不稳定,真叫人吃惊。 针对名人的黑子的下法,也不能认为这是明朗的。它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恍如从地底迅速上升或者屏息叫喊似的。力量凝结在一起,好像不是自由地流露。又好像是开头轻巧,后来渐渐咬紧的下法。 听说棋手的性格大致有两类。一类是同别人下棋时自己觉得能力不足型的,另一类是胸有成竹型的。如果大竹七段是前者,吴清源六段就是后者。 自觉能力不足型的七段,自己也说这盘棋局势很细,倘使没有看准,就不随便下一子。 名人 三十三 在伊东,过了一天,果然发生了纠纷。闹得几乎连下次续弈的日子都不能决定下来。 同在箱根那次一样,名人生病,要求改变对局的条件,大竹七段不肯接受。七段比箱根那次还要强硬得多。也许是在箱根吃了苦头吧。 这些内部的纠纷不能写在观战记上,因此我也记不清楚了。问题是规定的对局日期。 起初约定每次相隔四天,第五天续弈。在箱根就是这样进行的。间歇四天,本是为了让棋手休息。可禁闭在旅馆里,老名人反而更增添了疲乏。他的病越发严重了,也曾提出过缩短四天的休息时间。大竹七段却一口拒绝。箱根最后一日,提前了一天,即在第四天就续弈了。这天名人只下了一手。虽遵守了规定的对弈日,可最终还是违背了从上午十时至下午四时对局的规定。 名人的心脏病是痼疾,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治好,这很难说,所以圣路加医院的稻田博士才勉强同意他去伊东,并且希望他在一个月内下完这盘棋。在伊东的头一天下棋的时候,名人的眼睑有点浮肿了。 名人担心发病,才希望尽快获得解放。报社也想方设法让这盘深受读者欢迎的棋能够下完。日子拖长是很危险的,那就只有缩短对局之间的休息日。可是,大竹七段却轻易不答应。 “作为大竹的老朋友,我不妨去求求看。”村岛五段说。 村岛和大竹都是作为关西的少年棋手来到东京的。村岛入本因坊门下,大竹则拜铃木七段为师,两人很早就有了交情,又是同行关系。村岛五段对此很乐观。他心想,只要自己说明缘由拜托大竹七段,大竹七段总会理解。谁知道村岛把名人身体欠佳的事也都照实说出来,结果适得其反,大竹七段的态度反而更加强硬。他质问工作人员:“你们对我隐瞒了名人的病情,又让我同病人对弈,是吗?” 对局期间,名人的弟子村岛五段一直住在旅馆,常同名人会晤。这种做法有损于胜负艺术的庄严,大竹七段大概早就生气了。前田六段是名人的弟子,也是七段的妹夫,他即使到箱根来,也不在名人的房间里留宿,住在另一家旅馆。对局条件本是严肃的,企图把它纠缠在友谊或人情之上改变它,这也使七段怒意难消。 另外,同一位高龄的病人再次弈战,可能使七段比什么都感到厌恶。况且对手又是名人,七段的处境就更加困难了。 最后,事情越弄越复杂。大竹七段声称:不继续对弈了。同在箱根时一样,夫人带着孩子从平塚赶来劝七段,还请来了一位名叫东乡的掌疗法医生。大竹七段曾向友人推荐过这位医生的疗法,在棋手当中,东乡早已扬名了。七段不仅迷信东乡的治疗,就是在生活方面,也很重视东乡的意见。东乡有点像修行者。七段几乎每天早晨都念《法华经》,有时深信别人甚至到了依赖的程度。他也是个笃信恩德的人。 “东乡的话,大竹一定会听从的。东乡好像是劝他继续下吧……”工作人员说。 大竹七段劝我说,这是个好机会,也请东乡检查一下身体吧。大竹显得又亲切又热心,我一到他的房间,东乡就用手掌按摩我的身体。 “哪儿都没有病。身子孱弱些,但是会长命的。”东乡马上说了一句。过了片刻,他又将手掌伸向我的胸口。我自己试着摸了一下,只觉得右胸上的棉袍暖和起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啊!东乡只是将掌心靠近,并没有触及我,左右都做了同样的动作,右边胸口是温乎乎的,左边却是凉飕飕的。据东乡说,这温热是经过治疗,右胸向外冒出了类似毒素的东西造成的。我的肺和胸膜不曾有过自觉症状,用X光透视也未发现异样,只是有时右胸发闷,也许是曾经患过轻微肺病的缘故吧。留有病根的右胸的感觉反映了东乡的掌疗法是有功效的。可是怎么能透过棉袍使右胸温热起来呢?这使我震惊不已。 东乡也对我说:这盘棋是大竹七段的重大使命,如果出现类似放弃的做法,他势必终生遭到世人的唾弃。 名人只是等待着工作人员同七段谈判的结果,除此以外别无他事可做。谁也不会把细节告诉名人,名人大概不会知道纠纷闹到对手甚至扬言要放弃这盘棋。可是,徒然地打发日子,也着实叫人着急。名人到川奈饭店去消遣解闷。我也被邀去了。第二天,我又邀了大竹七段。 七段扬言要放弃这盘棋,却没有径直回家,依然在对局室所在的旅馆里住着。我认为经过劝解,他过几天会让步。果然不出所料,最后实际上还是每隔三天举行,当天下午四点中途暂停,这是二十三日达成的协议。在十八日中途暂停的第五天,问题终于解决了。 在箱根,对局每隔五天改为每隔四天举行。那时七段曾这么说道: “我休息三天,疲劳消除不了。一天下两个小时,情绪也提不起来啊!” 这回间隔休息时间缩短为两天了。 名人 三十四 好容易刚刚达成的协议,又撞上了暗礁。 名人一听说事情已谈妥,就对工作人员说: “马上从明天开始!” 大竹七段却说,明天歇息一天,后天再续弈吧。 名人非常沮丧和焦灼,他一听说达成协议,当场抖擞精神,恨不得立即对阵,于是做出了简单的反应。但是七段对这个反应非常警惕。几天的纠纷,他的脑子已疲惫不堪,他想好好沉下心来,准备重新弈战。这是两人不同性格的表现。另外,七段由于过度费神,前几天起就一直闹肚子。再加上带来旅馆的孩子又患感冒,还发了高烧。溺爱孩子的七段甚是担心。明天无论如何是不能对局了。 工作人员若是让名人一直空等,事情就办得很不漂亮。可又不好对难得高兴的名人说,由于大竹七段的关系,又要再延期一天。名人说“从明天开始”,说得很坚决。名人和七段的地位不同,必须说服七段。七段勃然大怒。他正在气头上,更不会答应了。七段声称要放弃这盘棋。 日本棋院八幡干事和《东京日日新闻》五井记者呆呆地沉默不语,坐在二楼的小房间里等候,似乎都很疲乏了。他们难以应付,有点想放弃的样子。两人平素都是罕言寡语,属笨嘴笨舌类型的人。晚饭后,我也在这房间里。旅馆女佣来对我说: “大竹先生说有事要同浦上先生谈,他在另一间房子里等您。” “等我?” 我万没有想到。两人也望了望我。我在女佣的引领下,来到了一间宽敞的房间里,只见大竹七段独自坐在那里。虽有火盆,房间还是冷飕飕的。 “把您请来,实在对不起。长期以来承蒙先生诸多关照,谢谢了。我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放弃这盘棋。像这种情形,实在是不能奉陪下去了。”七段断然地说。 “啊?” “因此我想见您,向您致意……” 我只不过是个观战记者,从所处的地位来说,大竹没有必要特地向我致意,可是他却郑重其事地向我致意了。这是彼此友好的象征,我的地位也不同了。我不能只说声“是吗”就不闻不问。 箱根发生纠纷以来,我都是旁观者,一切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插嘴。就是现在,七段也不是同我商量,而是向我陈述。两人面对面坐着,我倾听着七段诉说苦衷,这才第一次动了心思:我倒可以出面调停说点意见。 我大致讲了这些:作为秀哉名人告别赛的对手,大竹七段是凭自己的力量进行弈战的。然而,这不是大竹个人在战斗,而是作为另一个新时代的选手、继承历史进程的代表在同名人对棋。在选出大竹七段之前,曾举办了历时一年的“向名人告别赛挑战的决战”。首先是在六段级进行,久保松、前田获得优胜。铃木、濑越、加藤、大竹参加了七段级,举行了六人循环赛。大竹七段全胜。铃木和久保松两位恩师也都败在他的手下。铃木七段在风华正茂之年,本想借定先战胜名人,以弥补互先时的胜负各判,不料根本没碰上同名人对弈的机会,据说这使铃木遗憾终生。按理说,大竹应让这两位恩师获得再次同名人对弈的机会,才是尽弟子之情。然而,大竹七段竟击败铃木七段。争夺最后胜负的是连获四胜的棋手久保松和大竹这师生二人。看来也包含这样的意思:大竹七段是作为两位恩师的替身与名人对弈的。比起铃木、久保松这些元老来,年轻的七段的确是现今的棋手代表。大竹七段的知交和棋敌吴清源六段,也可能成为并列的代表。可是,他五年前同名人对局时采用新布局,输了。假使吴清源也获得了选手权,但他当时还是五段,对名人来说,他并非真正实力相当的对手,也就算不上是名人的告别赛了。这之前,名人的胜负棋远溯十二三年前,对手是雁金七段。那时是日本棋院同棋正社的对抗赛,雁金七段是名人的宿敌,老早以前就是名人的手下败将。名人当然又胜了。于是“常胜名人”最后的胜负棋,就是这盘告别棋了。这次同雁金七段和吴清源六段的对弈意义不同。纵令大竹七段战胜名人,也不会立即给下一代名人造成麻烦。因为告别赛是时代的转折,也是时代的交接,后来人将会给棋界带来新的朝气。中断告别赛,就好比阻止了历史的进程。大竹七段责任重大,凭个人义气和事由就放弃这盘棋合适吗?大竹七段要活到名人现在这把岁数,还得有三十五年。也就是说这三十五年比他出生后度过的三十年还要多五年。同在围棋昌盛时期由日本棋院培养起来的七段相比,名人过去所受的苦楚是不同的。总之,从明治的草创期经过勃兴,再到近年的昌盛,名人一直肩负着围棋的重任,是棋界的头号人物。成全这六十五年生涯的告别赛,难道不是后继者的本分吗?在箱根,病人虽有些任性,还是强忍着老人的病痛坚持续弈了。他虽身体欠佳,还是想在伊东下完这盘棋,甚至还把白发染黑才来。这也是一种拼搏精神。年轻对手却要放弃这盘棋,社会上都会同情名人,大竹七段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使七段理由正当,也将以争论不休或互相揭短而告终。世人不会知晓事情真相。这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告别赛,大竹七段放弃比赛,也将载入围棋的史册。更重要的是七段肩负着下一个时代的责任。如果他放弃这盘棋,人们有关终局胜败的揣摩推测,就会成为喧嚣而丑恶的街谈巷议。年轻的后来人妨碍病中的老名人的告别赛,这样好吗? 我断断续续地说了这许多。七段仍无动于衷,也不说声“下吧”。七段当然有正当的理由,他一再忍让,心里郁积着不服的情绪。这次如又让步,那就得不顾自己的情况,明天就下了。这样做实在不能充分发挥棋术,还是不下更符合自己的心意。 “那么,延期一天,从后天起可以吧!”我说。 “噢,是啊,但已经不行了。” “后天可以吧?”我叮问了一句。但我没说要同名人商量,就向大竹告辞了。七段向我翻来覆去地说要放弃比赛。 我回到了工作人员的房间里,五井记者正枕着胳膊躺卧。 “大竹说他不下了吧?” “对,他对我说不下了。” 八幡干事蜷缩着肥厚的脊背,凭靠在桌子边上。 “我觉得延后一天也还可以,我去找名人请求延后一天试试看吧。”我说,“我可以同名人谈谈吗?” 我到名人房间,一落座就说: “其实,我是有事来求先生……本来我是没有资格提出这种要求的,是我多管闲事。能不能把明天的对局改为后天进行呢?大竹先生说,希望能延后一天,他带到旅馆里来的那个小儿子生病,高烧不退,大竹先生很是担心。听说大竹本人也拉肚子……” 名人呆呆地听完之后,爽快地说: “行啊!” “就这么办吧!” 我顿时热泪盈眶。这出乎我的意料。 问题这样简单地解决了。可是,我不想马上离开,我同名人夫人闲聊了一会儿。名人后来不论是对延期还是对对手大竹七段,都没有谈及一句。延后一天算不了什么,但名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眼看着明天就要对局,这样情绪将会受到挫伤,对竞技中的棋手来说,并不是不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连工作人员也不敢贸然跟名人谈。我来求他是万不得已,这一点名人肯定敏锐地洞察到了。他若无其事地应允,深深感动了我。 我先到工作人员的房间,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然后又到大竹七段的房间,告诉他说: “名人说延后一天,后天进行也可以。” 七段似乎很意外。 “这样,就是名人对大竹先生让步了,下次遇上什么事,也请大竹先生礼让一下吧。”我说。 夫人在床边服侍病儿,她向我郑重地表示了感谢。房间里凌乱不堪。 名人 三十五 在相约的后天,即十一月二十五日——这是自十八日以来,时隔七天,又能续弈了。在棋院举行升段赛期间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和岩本六段,头天晚上也抽空赶来了。 名人的坐垫是绯红的缎面,配以紫色的扶几,活像僧侣的座席。自名人棋家第一代日海,即算砂以来,本因坊家都是僧籍。 “现在的名人也是出家人,僧名叫日温,还穿袈裟呢。”八幡干事说。 对局室里挂着一块半峰的匾额,上面写着“生涯一片山水”几个字。我观赏着右下方的书法,回忆起报上刊登过有关这位高田早苗博士病笃的报道。另一块匾额是中洲三岛毅博士书写的伊东十二胜记。另一间八叠的房间里,悬挂着云水僧的流浪诗的挂轴。 名人身旁放着一个椭圆形的梧桐木大火盆。为了防止感冒,身后还放了一个长方形的火盆,开水冒出了热气。七段说了一声“请便”,名人就顺从他的话围上了围巾,里面穿着毛衣,外面裹上外褂似的御寒服。听说他有点低烧。 启封黑105,名人用两分钟下白106,大竹七段又陷入长考。 “真怪啊,要超时了。连这样有才能的人也用完四十个小时,实在令人吃惊。这是有史以来第一遭。是白白浪费时间吗?本来一分钟能下这一手,可是……”大竹还说了些梦呓般的话。 这是个阴天,白头鸟鸣啭不已。来到走廊,看见泉畔开了两朵杜鹃花,也结了蓓蕾。黄鹡鸰鸟飞近走廊。远处传来了电动机抽温泉水的声音。 七段下黑107,用时一小时零三分。黑101打入右下方的白模样,这一手是先手十四五目;黑107在左下角扩大地盘,这一手是后手二十目左右,这两手大得其益的都是黑子。这是有目共睹的。还是黑子下得顺手。 然而,这里又轮到白子先手。名人满脸严肃的表情,他合上眼睛,静静地调整了呼吸。不知什么时候,红润的脸变成了紫铜色,脸颊上的肌肉忒忒地抽动。他仿佛连风声和法华大鼓声都听不见。尽管如此,这一手,名人也用了四十七分钟。这是名人在伊东唯一的一次长考。轮到黑109,大竹七段又用了两小时四十三分钟,最后封盘。这一天,只进行了四手。七段用时三小时四十六分,名人仅仅用时四十九分。 “这种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不知要出现多少回呢。简直就是杀人啊!”午休时分,七段半开玩笑地说。 白108具有威胁左上角黑棋和侵削中央黑厚势的两层意义,并兼守左边白空,这是绝妙的一手。吴清源也这么解说道: “这白108是非常难的一手。我们抱着很大的兴趣看他究竟会把这颗子下在什么地方。” [46]即下文中的高田早苗,日本大正、昭和时期的政治家、教育家、文学评论家。 名人 三十六 中间休息了两天。第三天对局的早晨,名人和七段两人都说肚子痛。据说大竹七段五点就醒来了。 黑109封盘后,七段立即脱下裙裤走了。他返回座席时,看见白110,吃惊地问道: “已经下了吗?” “你不在时下了,对不起……”名人说。 七段交抱双臂,边倾听风声边说: “大概又刮寒风啦。叫寒风恐怕也可以吧,都已经十一月二十八日了嘛。” 昨夜的西风,清晨方才停息,但不时又呼啸着掠过长空。 白110和白108盯着左上角的黑子。七段应以黑109、111两手,角上活净。这角上黑子的阵形要是被白攻了进去,要么死要么劫活,这像是珍珑棋局,难就难在这万千的变化上。 “要不要在这角上下呢?不下恐怕不行啊。长期负债,欠债总得付高利息的。”黑109启封时,大竹七段这么说。 这角上的威胁也被黑子解除,局势安定下来。 今天上午不到十一点就进行了五手,这很难得。黑115终于到了胜败的关键,黑将侵削白的大模样,这时七段不会轻易落子。 名人一边等待黑落子,一边闲谈起热海鳗鱼铺的饭盒和泽庄的事。还谈了诸如火车只开到横滨,然后转乘轿子,在小田原歇一宿,才到热海之类的往事。 “我当年约莫十三岁光景,是五十年前了……” “这是往事啦。那时节,家父恐怕还没出世……”大竹七段笑了。 七段思考的时候,说是肚子痛,离席了两三回。他不在时,名人说:“真有耐性啊,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吧。” “快一个半小时了。”做记录的少女回答时,正午的汽笛嘶鸣了。少女用她拿手的报秒法,估计着汽笛长鸣的时间。 “正好鸣一分钟,最紧的时候是五十五秒。” 七段回到了座位上,在额头上擦了镇痛油,用手指揉了揉。身旁也放有微笑牌眼药。人们看见他这副样子,以为十二点三十分午休以前他再不下了。十二点八分,却响起了响亮的放棋子的声音。 依在扶几上的名人情不自禁地“唔”了一声,便端正坐姿,拉长下巴颏,张开上眼睑,通观全局似的凝视着棋盘。名人眼睑厚,眼角深,双眼发出清澈的光。 黑下115,始终坚持稳健的下法,白不得不坚守中央的地盘。午休时间到了。 下午,大竹七段在棋盘前坐了一会儿,回到了房间,在咽喉处涂了药,又转回来。周围飘荡着一股药味儿。他也滴了眼药,还带了两个怀炉。 白116用时二十二分钟,直到白120,进展都很迅速。白120以稳健而缓慢的方式应对。名人在三角形妙处严密地抑制住局势。这是胜负的关键,双方都全神贯注。稍一疏忽,将会损失一目以上。在这样的微妙局面下,是不能让步的。这是胜负见分晓的微妙一手,然而名人仅用了一分钟,竟使对手为之胆战心惊。何况名人下白120之前早就点过目了。他微颤着脑袋,快速地数着棋盘上的目。这种估算叫人生畏啊。 人们议论,胜负大约一目上下。如今白力争胜两目,黑也必须加强了。大竹七段扭动着身子,那张稚气的圆脸上头一次暴起了青筋,响起了急促的扇扇子的声音。 连怕冷的名人也展开了扇子,神经质地扇了起来。我不忍心看他们两人的表情。不大一会儿,名人如释重负,显得轻松了。轮到七段下时,他说: “思考起来没完没了,真热啊!对不起。”说着,脱下外褂。 随后名人又用双手将衣领翻起,向前伸出了脖颈。真是一副滑稽的动作。 “热啊,热啊!又思考了那么长时间,真不好办……看样子要出败着,要出问题啦。”大竹七段竭力控制起伏的心潮。他用时一小时四十四分长考,于下午三时四十三分下黑121封盘。 在伊东续弈以来,三天的对局里,黑从101到121,共下二十一手,双方用时是黑十一小时四十八分,白仅用时一小时三十七分。倘使是平常的棋,大竹七段只下十一手就到时间了。 白黑所花的时间相当悬殊,令人感到名人和七段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存在什么差别。其实用时推敲本是名人的棋风。 名人 三十七 每晚总是刮西风。但是对局的十二月一日早晨,天气晴朗,到处充满阳光。昨日白天,名人下过将棋之后,到镇上打台球去了。晚上他同岩本六段、村岛五段、八幡干事搓麻将,直到十一点才罢。今早不到八点便起床,到庭院里散步。庭院里,落了一只红蜻蜓。 大竹七段的房间在二楼。楼下的枫树还有一半叶子是绿色的。七段七时半起床。他说肚子剧痛,可能会病倒。桌面上放着十来种药品。 老名人的感冒总算痊愈了。年轻的七段却毛病百出。比起名人来,七段显得更加神经质。他们两人的体质不能单从外表来看。名人一离开对局室,就想尽力把棋局忘却,沉溺在别的比赛中。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不再接触棋子。而七段即使在休息日,也要面对棋盘,孜孜不倦地研究暂停的棋路。这可能不光是年龄相异,风度也各不相同吧。 “‘神鹰号’于昨晚十点半到达……真快啊。”名人一日早晨到工作人员房间聊天来了。 光灿灿的朝阳,照射在朝东南的对局室的拉窗上。 续弈之前,谁会知道发生了一桩怪事呢? 八幡干事让对弈双方看过封纸之后,打开了信封的封口,取出棋谱,一边在棋盘上摆子,一边在棋谱上寻找黑121封子,竟没有找到。 封盘是不让对手和工作人员看见,由轮到的棋手亲自写在棋谱上,然后放进信封里。上次中途暂停时,大竹七段是走到廊道上写的。对弈者在信封上打了封印,再放在另一个大信封里,由八幡干事加上封印。到下次续弈的早晨,这个大信封一直存放在旅馆的保险柜里。名人和八幡都不晓得大竹七段的封子。但是旁观者猜来猜去,大致上还是可以推测出来。黑121封子,究竟下在什么地方呢?它是这盘棋的高潮,连我们这些观战的,也都紧张得屏声敛息。 这封子不可能找不到。可是八幡却慌里慌张地窥视棋谱寻找,一时竟找不到。好不容易找着了,才喊出“啊”的一声。 黑已经摆下棋子。我远离棋盘,也不知道他下在什么地方。就算知道他下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他的用意何在。他无缘无故地远离了酣战的中原,下在上边了。 连外行人也一目了然,这简直像是制造劫材的一手。我顿时心中不乐,十分激动。大竹七段这手是为了封盘而封盘,还是把封盘作为战术来运用?我怀疑这是懦怯与卑劣的表现。 “我以为会下中央呢……”八幡干事苦笑了,然后离开了棋盘。 黑正面临着要消掉从右下方直占到中央的白大模样的攻防战,酣战中哪能抽手到别的地方去呢。八幡干事一直在从中央到右下的战场上搜索,这是理所当然的。 名人针对黑121,下白122,使上边白棋做眼成活。倘使脱先,八目空地的一团白棋就可能被吃掉,劫材不够了。 七段把手伸进棋盒里,抓起棋子,可又思考了好大一会儿。名人紧握双拳,放在膝上,歪着脑袋屏住了呼吸。 黑123用了三分钟,果然又把手折回到已被侵削的白地,首先侵削右下,然后下黑127,再次杀向中央。黑129终于杀入中腹的白地,限制住之前名人白120扩大到三角形棋子的势头。 “白子强下120。大概黑子也下定决心,强下123至129。黑子这种下法,在细棋里是常见的。这是决胜的一种气势。”吴六段这样解说。 名人对黑子的拼死一搏却置之不理,脱先来进击右方,压住黑的出击。这简直是意外的一手。我大吃一惊,不由得紧张起来,仿佛被名人的阴气击中了。这是名人在大竹七段头号目标的129位上发现有隙可乘,回过头来杀回马枪呢,还是自己负伤,倒打敌人以求激烈的搏杀?甚至令人感到这白130与其说是决胜的气势,莫如说是名人愤怒的一手。 “棋局越演越烈,真了不起啊!这……”大竹七段反复地说。在思考黑下一手131时,午饭时间已到。这一刻,列席的岩本六段也感叹:“遭到猛烈的攻击,挨了厉害的一手。确实是惊天动地啊!眼看快要收官,不料竟遭对手杀了个回马枪……” “所谓战争,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意思是说,在实战中,常常是风云变幻,突然爆出一些无法预料的战局而决定命运。白130就属于这类情况。对弈者的运筹帷幄,外行人自不消说,就是专业棋手的估计,都因这一手而立即落空。 我是外行人,还不知道白130这一手是“常胜名人”的败着。 名人 三十八 然而,这是非同寻常的局面。午休时刻,不知是我们自然而然地跟着名人走,还是名人有意地邀请我们去,回到名人的房间,刚要落座,名人就对我们说: “这盘棋算是完了。大竹下了封子,这盘棋就不行了。这好比在难得的图画上涂了黑墨一样。” 名人的声音细小而激越。 “我看到了这一手,曾想过干脆放弃算了。到此一切都完了……我也想过,是不是放弃比较好。但下不了这个决心,又改了主意。” 我记不清是八幡干事还是五井记者在场,或是他们两人都在场,反正我们都鸦雀无声,沉默不语。 “下了那一手,休息两天,他是要进行研究啊。真滑头。”名人吐了这么一句。 我们没有搭话。我们不便附和名人,也不能为七段辩护。但是,我们对名人的话抱有同感。 只是,那时候我没有察觉名人甚至曾考虑放弃了事。他竟是那样愤怒,又是那样沮丧。然而,名人面对棋盘时,无论脸色还是举止都没有流露出这种情绪来。谁也不曾觉察名人内心产生了那么大的动摇。 八幡干事在棋谱上一时找不着黑121封子,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才继续弈战,我们只顾注意这点,因而没有看见名人在这个过程中的表情。不过,名人在离开对局时,也就是在一分钟之内,便下了白122。难怪我们没有看出名人内心的不安。这手棋不是在八幡找到封子之后的一分钟下的,而是未到规定时间就下了。尽管如此,在短暂的时间里,名人还是按捺住起伏的心潮,始终保持着对弈的态度。 若无其事地继续对弈的名人,倒令我仿佛听到了愤怒的话语,心中更添了几分感动。从六月到十二月,今天名人还坚持下这盘告别棋,令人感慨万千。 名人一直把这盘棋当作艺术品来精雕细刻。倘使把这盘棋比作一幅绘画,那么就是在他兴致盎然、灵感涌现的时候,画突然被大竹涂抹了一块黑墨。围棋也是在黑白一连串相间下子的过程中,包含了创作的意图和结构,如同音乐,反映了心潮的起伏和旋律。音乐若是突然跳出一个古怪的音阶,或二重奏的对手突然伴奏出离奇的曲调,就是一种破坏。围棋有时由于对方错看或漏看,也会损害一盘名棋。总之,大家对大竹七段的黑121感到意外、震惊、奇怪和怀疑。它破坏了这盘棋的节奏和旋律,这无可争辩。 果然,这一封子在棋友之间和社会上议论纷纷,成了话题。在这个地方下黑121,我们这些外行人确是感到诧异和突然,心里也很不舒服。然而,后来在专业棋手中,也有人认为在这里下黑121是适时的、有效的。 大竹七段在《对弈者的感想》一文里这样写道: “我想,早晚总是要下黑121的。” 据吴六段解说,如果白下了“5,一”、“6·一”的一扳一粘,“黑即使下121,白可以不下122,而下‘8·一’位活净,黑就少一个劫材了。”他只是简单地触及黑下121的意义。大竹七段下这一手,肯定也是考虑到这层意义。 只是正值中原酣战,又是封手,因此惹怒了名人,让人们产生了怀疑。就是说中途暂停的这一手,即当天的最后一手,倘使是在困难的情况下采取的权宜之计,下了黑121,那么在三天后续弈之前,就有充分的时间来研究当天最后理应下的这一手。就是日本棋院的升段赛中,也有棋手在仅剩一分钟、进入读秒阶段时,迫不得已,下这种类似劫材的棋,来延长一分钟的寿命。也有的棋手潜心钻研让中途暂停或封盘对自己有利的战术。新的规则产生新的战术。在伊东续弈之后,一连四次都轮到黑子封盘,也许不尽是偶然。名人自己也说:“若放慢速度下白120,我不会满意。”可见他心情紧张。接着就是黑下121。 总之,那天早上大竹七段的黑121,激怒了名人,使他沮丧、动摇,这是事实。 下完这盘棋,名人讲评的时候,没有触及黑121。 然而,一年后,名人在《名人围棋全集》一书中的《布局选集》的讲评里,明确地写道:“现在黑121抓住了有效的机会。” “要注意,如果犹豫(即在下白扳粘之后),黑121就可能失效。” 名人是这场棋的对弈者,他这样承认了,也就没有问题了吧。名人发怒,是因为这一手当时出乎意料。他怀疑大竹七段的用心,也是因为在气头上产生了误解。 许是名人自愧当时自己没有明察,才特地在这里提及黑121的。但是,《布局选集》出版时间是告别赛结束一年之后,且是在他去世前半年,因此他可能是想起大竹七段下黑121成了话题,才自觉现在必须平心静气地承认这手。 大竹七段所讲的“早晚”,是否就是名人所说的“现在”呢?对我这个外行人来说,这个问题尚是一个谜。 名人 三十九 为什么名人会下130这一败着呢?这似乎也是一个谜。 名人下这一手,考虑了二十七分钟,是在上午十一时三十四分下的。经过近半个小时的思考,下错了棋,虽是偶然,可他为什么不拖延一个小时,留待午休以后再下?我为他感到惋惜。大概离开棋盘,休息一小时,他会有正着吧,难道他是被过路的妖魔缠身了吗?白的时间还余下二十三个小时,拖延一两个小时是不成问题的。名人不把午休当作战术使用。黑131却碰上了午休。 白130,像是回马枪的一手。大竹七段也说是“被回马枪击中了”。吴六段也解说道:“这里是微妙的地方,就是说,黑129断,白下130,包含了绝先的意思。”对黑子的断,白子也并没有忽略,双方处在紧张的对峙局面,一方稍有松懈,就会被另一方当场击溃。 在伊东重开对局以来,大竹七段不断推敲,坚忍不拔,慎重而稳健。黑子昂扬的力量终于爆发了,那就是129压头的一手。我们对白130的脱先不禁大吃一惊。七段大概没有胆寒吧。倘使白吃掉右边的黑四子,黑则长驱直入,掏尽中央的白地。七段对白130置之不理,从黑129位长到131位。果然,名人以白132回粘,应付中央的激战。白130如果直接应,不脱先就好了。 名人讲评时,叹息地说: “白130是败着,这一手匆忙下在‘17·九’位上,才是对黑的回应。比如黑应在‘17·八’位上,那么白130就是正确的了。这就是说,黑即使接着131长,白也不必考虑黑‘16·十二’位上,可以在‘12·十一’位上悠闲自在地探头。此外,即使看到什么变化,局势要比棋谱复杂得多,是一场极其微妙的争夺战。受到黑133之后的强硬一断,正是白子的隐患。后来虽然力争平息,但狂澜既倒,无法挽回了。” 决定白子命运的一手,可能反映了名人心理上或生理上的破绽。白130既像很厉害的一手,又像很有余味的一着。我是外行人,当时认为名人一直在防守,这是他企图出击的一手,同时也是他忍无可忍,暴躁起来才下的一着。据说,如果在之前,白断黑一手的话就没事。这白130败着,不至于是名人今早对大竹七段封盘的愤怒的余波吧。真相如何不得而知。就算名人本人,也无法了解命运的波澜或过路妖怪的魔力。 名人下白130以后,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悦耳的尺八声,多少缓和了棋盘上的风暴。名人侧耳倾听,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说: “从高山俯瞰谷底,瓜儿和茄子的花盛开……初学尺八,首先要学这个。有一种乐器比尺八少一个洞,叫作竖笛。” 轮到大竹七段下黑131时,中间遇上午休,他沉思了一小时十五分,于下午二时一度抓起棋子,又“唉”地叹了一声,再次思考了一分钟才落子。 看见黑131,名人依然把胸脯挺得笔直,伸长脖子,焦灼地敲打着桐木火盆的边。他一边敏锐地扫视了一下棋盘,一边默算着棋局。 黑129断。黑133再断白三子另一方,叫吃三子,然后直到黑139,连续叫吃,挺进一线,发生了如大竹七段所说的“惊天动地”的逆转。黑子直闯白模样的正中央。我仿佛听见了白阵哗然溃败的声音。 白140是直接逃脱还是吃掉旁边黑二子呢?名人不停地扇着扇子,无意识地嘟哝了一句: “不明白,都差不多,不明白。” “不懂,不懂。” 但是这手棋意外的快,只用了二十八分钟。不多久,三点钟上了点心,名人对七段说: “吃点蒸寿司怎么样?” “我肚子不太好……” “如果寿司能治好你的病呢,怎么样?”名人说。 名人下白140,大竹七段说: “我以为这一手就封盘呢,可是还能下……还能劈头盖脑地下,真吃不消啊。再没有什么比再下累人的了。” 名人一直下到白144,轮到黑145封盘。大竹七段抓起棋子,刚要放下,又落入沉思。这时刻,已到中途暂停时间,七段走出廊道封盘。名人寂寥地环视了棋盘一圈,一动也不动。他的下眼睑微微发热,有些许浮肿。在伊东对局时,名人一个劲儿看钟点。 名人 四十 “今天能下完的话,就把它下完吧。”十二月四日早晨,名人对工作人员说道。上午对局时,他也对大竹七段说: “今天下完它吧。” 七段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作为忠实的观战记者,一想到这盘长达半年之久的棋最终将在今天结束,心情也就激动起来。而且,名人败北,早已是尽人皆知。 还在上午,七段从棋盘前站起来走出去时,名人望了望我们说: “都下满了,没地方可下了。”名人轻柔地微笑了。 今天早上不知什么时候,名人把理发师叫来,将头剃得光秃秃的,活像个和尚。原先他把住院时留的长发梳了个分头,将白发染黑,才到伊东来。后来突然理成短平头,令人感到有点装模作样。不过,看上去仿佛洗净了什么东西,显得干净利落,光泽红润,返老还童了。 四日是星期天,庭院里也绽开了一两朵梅花。周末客人比较多,今天将对局室迁到了新馆。我经常在名人的邻室下榻。名人的房间安排在新馆的里首。头天晚上,二楼两间房子被棋赛工作人员占据了。就是说,不住进别的客人,保证让名人安眠。大竹七段原住新馆二楼,据说他身体欠佳,上下楼梯很是不便,昨天还是前天迁到了一楼。 新馆正面朝南,庭院宽广,阳光直落在棋盘近处。等待启封黑145的过程,名人也歪起脑袋,紧锁双眉,直视着棋盘,显出一派严峻的神态。大竹七段大概已经看到胜利在望,落子也快了。 眼看进入收官阶段,棋手的紧张状态同布局或中盘时也不尽相同。神经也过敏了,探出身子的姿态也更增添了可怕的色彩。恍如尖利的短刀在交锋,呼吸急促起来。简直是智慧的火花在闪烁。 要是一般棋赛,最后一分钟大竹七段大可下百手,勇猛逼近。可这盘棋还有六七个小时,时间从容,一旦进入收官阶段,竞争的神经就像顺着急流而下,一泻千里。好像自己在催促自己,往往不由得把手伸进棋盒里,又倏忽陷入沉思。连名人也一度抓起棋子,久久地犹豫不决。 看到这种收官,使人产生一种秩序井然的美感,恍如看到了灵捷的机械、快速的计算机飞速地运转,令人愉悦。虽说是弈战,却以美的形式表现出来。加上棋手目不他视,更增添了美感。 从黑177到白180,大竹七段也思绪沸腾,心荡神驰。他那张丰满的圆脸,活像一尊十全十美的佛脸。也许是进入了心旷神怡的艺术境界,显出无法形容的美。他似乎没想起肚子不好的事。 这之前,大竹夫人大概是担心,在房间里待不下去,便抱着桃太郎般的漂亮婴儿,一边在院子里散步,一边从远处一直望着对局室。 从海那边传来的汽笛长鸣声刚刚停息。名人下白186时,冷不防地抬起脸来,冲着这边,和蔼可亲地招呼道: “空着呢,位子空着呢。” 今天,小野田六段在秋季升段赛结束之后,也前来列席观战。此外,还有八幡干事、五井和砂田两位记者,以及《东京日日新闻》驻伊东的通讯员等。这盘棋的工作人员也都聚拢过来观看接近尾声的终盘。贴邻的另一个房间里挤满了人,有的就站在隔扇后边。名人向他们招呼,请他们进来观摩。 转眼间,大竹七段的佛脸又变得昂扬起来了。名人短小的身躯却显得特别高大,安稳坐着,一动不动,把四周都镇得寂静无声。他一味默算着。七段一下黑191,名人便耷拉下脑袋,猛地睁大眼睛,把脚伸了出去。只听见扇子急促扇动的声音。黑下了195便午休了。 下午,将平日的对局室迁到旧馆六号室。中午过后,天阴沉下来,鸟儿不停啁啾啼啭。棋盘上点了灯。一百瓦的灯泡太亮,用了六十瓦的。在棋盘上隐约投下了棋子的阴影。这是最后一天,旅馆主人别具匠心地装饰了一番,壁龛的画轴也换上了川端玉章的对幅山水画,摆设了骑着大象的佛像,旁边摆着一盘盛满胡萝卜、黄瓜、西红柿、香菇、鸭儿芹的供品。 我曾听说,像这盘棋这样的盛大棋赛临近终局时,竞争都残酷得目不忍睹。可是,名人却不动声色。光从态度上是看不出名人失败的。约莫从第二百手起,名人的脸颊也泛起了红潮。他第一次把围巾摘下来,笼罩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氛,然而他的态度却泰然自若,巍然不动。黑237结束,名人神态平静了。在这沉默无言、胜负已定的一瞬间,小野田六段说: “是五目吗?” “嗯,是五目……”名人喃喃地说罢,抬起浮肿的眼睑,也不想再清点,就确认了胜负棋子。终盘是下午二时四十二分。 翌日,名人叙述完对弈者感想之后,一边微笑一边试着清点,说: “我没有点空,是五目,不过……据估算,大概是六十八对七十三吧。实际上,一清点会更少。”结果是黑五十六目,白五十一目。 黑因为白130败着,产生了五目之差,这在破白模样之前,谁也没有预料到。白130之后,约莫到白160,不觉疏忽了“17·十八”先手的断,以致失去了名人所说的“多少缩小一点败差”的机会。这样看来,即使存在白130败着,也可以将差距控制在五目以内,三目左右。假如没有白130败着,就不会发生“惊天动地”的逆转,那这盘棋的胜败将会如何?黑子会输吗?外行人不晓得。我不认为黑子会败下阵来。看见大竹七段面对这盘棋的精神准备和态度,我几乎相信即使白吃掉几个子,黑方也会取胜。 话又说回来,六十五岁的老名人能强忍着病痛的折磨,始终死死咬住新的棋坛第一人,到基本丧失先手之利以前,必须说他下得非常精湛。名人不趁势利用黑子的恶手,也不用白子施展计策,是他亲自将棋局引导到微妙的一决胜负的局面。但最后可能是由于他对疾病的不安,加上耐性不如对手,这才失败了吧。 “常胜名人”在告别赛中失败了。 一位弟子说:名人主张,一般对占第二位的人,就是仅次于自己的人,才全力以赴。 且不论名人有没有亲口说出这样的话,但他确实终生践行了这个信念。 终局次日,我从伊东返回镰仓的家,已等不及写完这篇长达六十六天的观战记,仿佛要从这盘棋解脱出来似的,到伊势、京都旅行去了。 听说名人依然留在伊东,体重也增加了一公斤多,计有四十一公斤了。还听说他携带了二十盒棋到疗养所去慰问伤病员。昭和十三年底,温泉旅馆开始用作伤兵疗养所。 名人 四十一 虽说是告别赛的第三年,但那是正月的事,实际上只过了一年多,名人的内弟高桥四段在镰仓私邸教授起围棋来。开学那天,名人带着弟子前田六段和村岛五段出席了。这是正月初七。我又同阔别许久的名人相会了。 名人勉强下了两盘练习棋,显得吃不消的样子,仿佛手指夹不住棋子,落棋子也是轻轻的,没有声音。下第二盘时,他有时显得呼吸困难,眼睑有点浮肿。虽然是朦朦胧胧,我回想起了名人在箱根的情景,感到他的病没有痊愈。 这天名人是同业余棋手练习,不怎么引人注目。可他还是很快就沉湎在忘我的境界之中。到了要去海滨饭店吃晚饭时,第二盘以黑130结束。这是以很强的业余初段为对手的,胜了四目。黑子的棋风是从中盘出力,这盘棋成了破白模样,白显得薄了。 “黑子不是下得很好吗?”我试探性地询问了高桥四段。 “嗯,黑子胜了。黑子厚实,白子处境困难啊。”四段说。 “唉,名人也恍惚了,与过去不同,他变得脆弱,真的不能再对弈了。从那次告别赛之后,显然衰老了。” “是显然衰老了。” “是啊,最近整个人成了老头儿……要是那盘告别赛取胜了,他不至于变成这个样子吧。” 在海滨饭店临别时,我同名人相约: “改天在热海再见。” 名人夫妇是在一月十五日到达热海鳞屋旅馆的。这之前,我住在聚乐旅馆。十六日下午,我和妻子两人到鳞屋旅馆拜访了他们。名人马上拿出棋盘来,和我下了两盘。我的将棋棋艺不高,不是他的对手,提不起劲来。他让了两子,我还是不堪一击。名人再三挽留我们“去吃晚饭,边吃边谈”,我说:“今天太冷,就此告辞了,下次找个暖和的日子,陪您去重箱或竹叶吧。” 这天,雪花飞扬。名人喜爱吃鳗鱼。我回去后,名人洗了个热水澡。据说是由夫人从后面将手伸进他的双腋,搀扶着帮他洗的。不多久,名人就寝,觉得胸口疼痛,呼吸困难。第三天黎明之前,与世长辞了。高桥四段来电话告诉我这一噩耗。我打开挡雨板,太阳还没露出脸来。我想,是不是因为前天我们造访名人,影响了他的健康呢? “前天名人那样挽留我们一起吃晚饭,可是……”妻子说。 “是啊!” “名人夫人也那样挽留,可我们还是坚持回家,我深感内疚啊。他们早已吩咐女佣准备好了呀。” “这我知道。不过天气很冷,我担心名人的身体……” “他会不会这样理解?他特地准备好,可是……他会不会责怪我们?他是真心诚意地款待我们,不想让我们回家啊。要是我们老老实实待下去就好了。他是不是感到寂寞呢?” “他是很寂寞。唉,不过,他总是这个样子啊。” “那天很冷,可他仍然送到门口。” “不说啦,都已经……讨厌,真讨厌。人是会死的,讨厌啊!” 名人的遗体当天运回了东京。从旅馆正门运上汽车的时候,用棉被裹得很小很小,简直像没有尸体一般。我们站在稍远的地方,等待着汽车出发。 “没有鲜花啊。喂,花铺在哪儿,快去买点鲜花来。车子马上就出发了,赶快去……”我吩咐妻子。 妻子跑回来。我将花束递给了夫人,她正坐在名人的灵车上。 [47]重箱、竹叶均为店铺字号。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